几个官员转身告辞。王世贞也似陪似送地跟了出去。
又躺了片刻。徐阶张臂让人将自己扶起。他眼望床榻前的两个儿子。过了好一会儿。像是溺水之人刚刚苏醒般。长长吸了口气。叹出來道:“不想今生今世。还有与你二人相见之日。”言讫。两行老泪扑簌簌流淌下來。
“爹。”“爹。”徐璠、徐琨跪倒在地。抱住父亲的小腿痛哭。【娴墨:胜嘉靖“二龙不相见”多矣。】
邹应龙忙劝道:“恩相不可如此。只恐哭坏了身子。两位公子。”然而三人悲声痛切。哪里阻拦得住。徐瑛受到感染。也在旁边抹泪添乱。
哭罢多时。徐阶一声长吁。手扶二子之背道:“悲也倏急。喜也须臾。不想今日老夫空受了一场丧子之痛。真如云里梦里。”【娴墨:六成、徐渭用计。其实伤不透徐阶。倒是绝响用蛮。对其震动更深。何以故。前述打破规则故】
徐璠、徐琨都知道爹爹久在官场。早已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面皮。这些年來父子间远隔千山万水。只是互通信使。相见无期。彼时年节到京探望。父亲也是保持着阁老的身段。严父的姿容。殊无亲近之态。以至兄弟情冷。后來往來行走等事。都交予家人來办。自己很少动身了。今日老爹爹如此痛切。显是真情流露。再看他鸡皮鹤发。须鬓如霜。回首往昔在家教自己兄弟读书习字之时的种种。一时童年孺慕之情心头越动。加上这些日子囚居的委屈。益发悲不可抑。哭得两袖尽湿。【娴墨:前以无肝、卢靖妃写尽母子情。此处又以徐家二子见父子情。】徐瑛在旁擦干泪痕。愤愤道:“云卿说的对。这事绝然不是聚豪阁所为。必又是常思豪暗中策划弄鬼。想在寿宴上给咱们添堵。爹。咱们这回可不能饶了他。”
徐阶哑声道:“嘿。不能饶了他。你能把人家怎样。”徐瑛道:“告他们乱用私刑。囚禁大哥二哥。”徐琨扭回头來道:“官面查下來。问到我二人为何会被抓去时。怎样答覆。”徐瑛道:“那就说。。”忽然僵住。这才想到此事究查起來。倒卖军粮、胡乱圈地等事都要一一牵起。常思豪和秦绝响光脚不怕穿鞋的。这官司跟他们可打不起。然而心中又觉不甘。道:“难不成。咱们就这么忍了。”
徐阶目光缓缓旁落:“元美。你进來罢。”
几人回头看时。王世贞在门外应了一声。低头走了进來。在徐家三兄弟身后站定。【娴墨:回來必有脚步。几人听不见。老徐听得见。不是其耳音好。恰是写其真有病。小年宴前。就写过徐阶耳音好。这是病态。如今很多中老年人对声音极敏感。一听到点东西就烦躁。是一个道理。老年肾衰。耳背是正常的。听力超常。是肝不藏魂。晚上必然睡不好觉。血不得养。精不得化。气不得补。形成恶性循环。】
徐阶垂眉静了片刻。问道:“云卿。元美。你们觉得。对方将老夫二子送回。是何用意。”声音甚是微细。【娴墨:病况至此还在考虑事态。是心脑不歇。身心皆不清静。】
邹应龙躬身:“回恩相。据学生來看。常思豪这人耍不出什么手腕。此事必是徐渭的策划【娴墨:是初到京。对情况还不了解。又沒见过绝响。故有此误判】。徐渭诡计多端。如此行险。必然留有后手。至于是什么。学生刚才一直在想。实无头续。”徐瑛皱眉道:“你是智囊。怎么也沒头续。你的智都跑哪儿去了。”忽见父亲眼色不正。赶忙又低头闭嘴。
王世贞道:“徐文长虽一文士。却心地阴深。行事狠辣之极。他曾言。书法之道犹如运用兵器。刀枪剑戟握法、用力不同。中之人身。伤痕也异。写字也是如此。钝则不入。缓则不中。傝散则不决不裂。可知此人在写字下笔之时。心中想的却是手执刀斧开肉辟骨、剜肚割肠。分明是一个嗜血狂人。故而所想所谋。亦必在常理之外【娴墨:徐渭愤世。笔下自有锋芒。剖尽不平。世贞也是当世大才。不去欣赏锋芒。反而批判。不是其不懂艺术。是因《金瓶梅》讽其父。心中积怨难消。亦是身份地位不同。属于被锋芒所指者。故见此等文字论述心惊胆裂。肉疼如割。不能不愤、斥为下流。别人“对事不对人”。王世贞专门“对人不对事”。虽体貌文质。其实嘴脸可知。】。”
徐阶点点头。困容不展地说道:“这二子虽然不器。毕竟是老夫骨血。他不留在身边为质。竟敢公然送回。绝非想吓一吓老夫这么简单。”
邹应龙道:“学生的奇怪也就在这里。若将两位公子体面送归。其实更具震慑。箱中装人之事简直如顽童闹剧。徐渭算路精准。应不会出这闲极无聊的一笔。”
徐瑛怒道:“这还用说么。定是常思豪那老粗的馊主意。”徐琨道:“不然。依我看常思豪外粗内细。其实也很有些脑子。今日之事。说是秦绝响那小崽子耍的把戏倒更有可能。”
“他。”徐瑛重重一哼:“常思豪不好动。收拾他还不容易。南镇抚司归东厂调用。我这就知会郭督公。给他來点厉害的瞧瞧。”
王世贞扬起脸來:“三公子。时至今日。你还以为郭书荣华是咱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