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无名的山峰与海岸之间,隔着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全是些断断续续的烂路。这期间他们总得轮换一下,不然两个人早晚得变成卡在驾驶席上的烂肉。
李均摸了摸头顶上的疤。按照巴拿的说法,伤口是一枚苏制82毫米迫击炮的破片造成的,那枚破片飞出了一公里多,越过前进基地的围墙,落在了李均的头上。
李均最终没能混到一枚紫心勋章,因为爆炸的苏制迫击炮弹并不是塔利班发射的,而是来自于正在附近训练的阿富汗国民军的新兵,所以李均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被归纳为“意外事故”,好让军官们的报告略微好看一些。
在这一次发病之前,李均还经历过一次更为严重的发作。
巴拿不知道那一次发病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按艾德的说法,李均当时“不是打比方,字面意义上来讲,脸朝下躺在一坨屎里面”。他老婆明迪带着儿子跑了,不过这样的选择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李均的语境型退行性记忆障碍把他困在了一场最黑暗最吓人梦魇之中。
对一个带着五岁大小孩的女人而言,李均的癔病是她没有胆量面对的灾难。
那时候李均的脑子出了点问题,没法将“语境”推进到他回国之后,反而被锁死在了那个该死的“菠萝哨站”。
哨站立在兴都库什山脉上一个没什么人在乎的角落,美军占领它,只是为了不让塔利班在喀布尔城北建立一个视野太好的防空观察哨。而isaf显然不需要乘着直升机进行更多的突然袭击,他们关心的只是平衡北约盟国之间的任务负荷和总体开支,所以这个观察哨依旧由李均这样的倒霉蛋驻守着。
在那些绵绵无期的夜里,大头兵们透过pvs-7夜视仪绿油油的视野,盯着山坡上岩石缝隙间月光投下的阴影,只怕从阴影里看出个人来。
那些睡着了的士兵并不见得就能获得解脱,至少李均没有。同一个排的弟兄们吃着一样的伙食,看着一模一样的石头,甚至连做的噩梦都差不太多。
李均就被困在了一个“菠萝哨站”中最常见的梦魇里。他思维的语境和现实环境彻底脱了钩,总以为自己还躺在“菠萝哨站”满是尘土的行军床上,总做着同一个梦,以为自己在夜袭中被抓住了,蒙着头被拖到了一面黑旗前割断了喉咙。
识别平时和应激环境中突然出现的新物体,预先判断其可能带来的威胁,是人类大脑的一种高级功能。这种功能帮助人类适应了自己造成的环境变化,也使得他们在那些远古巨物面前显得驯服。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排除掉那些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免时刻处于应激状态,反而无法应对真正危及性命的威胁。人们不会在万圣节的晚上被化了妆的小孩吓到,因为在万圣节的语境中,人类心智默许身高不超过一米五的小小木乃伊站在大门口要糖吃。然而就算在万圣节的狂欢中,普通人也不会忽略提着手枪的女友前夫能带来的威胁。可以说,你们所理解的整个世界,都是由一个一个相对独立的语境构成的。
人类创造了不同语境的区别,有时候只用一些最为简单的仪式——一次祈祷或是一次深呼吸——就能将自己的心智转换到合适的语境下。然而李均无法进行这种区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噩梦中无法预知的恐惧。
实际上,mri检查的结果也非常不乐观,医生只知道颅外伤带来的冲击似乎影响到了颞叶的一部分,影响到了长期记忆和生成记忆的功能。但是他们也说不好这种状态将持续多久,有没有可能发展得更为严重。
医生们说这种病变不存在经过fda认证的特效疗法,也建议他们不要去尝试那些没什么具体作用的替代疗法,因为“就算存在安慰剂效应,也不可能在李先生身上表现出来”,最好还是“送进专门设施,配置全天陪护,以改善患者的生活质量”。
退役军人事务处当然不会为全天陪护的账单买单,山姆大叔根本不承认李均的神经问题和他的服役经历有任何关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李均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现在是凌晨1时,距离上一次服药大概已经过去了两天。现在,李均能感觉到他的记忆正开始穿过兔子洞,即将陷入永无止境的死循环。
该吃药了。
他拉开左肩上的维可牢搭扣,从口袋里抠出一个扁扁的塑料药盒,用大拇指推开盒盖,一枚半透明的小药片落在他的手掌中。
李均小心翼翼地捏着药丸,先确认盒盖盖上了,这才把药片吞了下去。这一盒“新锡安疗法”的药片价值不菲,不算偷运进德国境内的花费,50片nzt99的价值就超过了两万美元,他可不想把这些小东西随便撒在车厢里。
当然,在服药之后,重…新……捡………起…………所………………有…………药………片………并……不…困难。
药劲上来得真快。
李均感觉自己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冒险,欣快感充满了他的身体,好像托着他从suv黏糊糊的座椅上飘起了正好一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