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盘曲着瘸腿,高高坐在转椅上,他想以不偏不倚的态度来认真听取我关于小说的描述。“写进村子这件事……写到进村,不,接下来需要搁一搁了。进村后第一眼被发现的东西……”“一片雪原。”我说。“……在地上的东西,它们身上都显得有点毛茸茸。但在它们身上披着的不会全是冰雪之类容易化解的水性物质,它们身上有发腻的东西存在,但这种东西也没能在我们的视线中保留多长时间。雪原上的景色逐步趋向宽广淡雅。起先,进村的人无法一下子认出巨宅的废墟在哪儿,后来看见了,但也没能全面查明废墟全貌,这样迷迷糊糊走下来,一队勘探人马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只是在村子里兜圈子,而且每一圈走下来都是废圈。”“我写小说我看小说,或者与人分析小说,感觉都没什么特别的,像某类表面很滑的东西,许多人喜欢击打它们,许多人喜欢围在旁边时刻准备往物体中心部位挤,他们又打又挤,又挤又滑,人在那种地方围观久了,到一定时候必然会一拥而上,用脚去踩,但结果他们全都会在滑溜溜的物体上摔倒。我对你们的《进攻村庄》初步得出的就是这个印象(是意见?)。”
我轻声轻气,在自己座位上喝咖啡。服务员赶跑了几个看热闹的小孩,走到我背后,说:“他说完了,你要起来反驳他几句。”
“怎么反驳?”医生先于我说。
“怎么不好反驳?批判也可以,”我忽然变得很粗暴,“小说里的停电,同村子本身一样,具有后现代艺术色彩。你以为你坐在这个店堂里,胡思乱想,或者坐了汽车火车赶老远的路,(赶快走下车来),就真的能给世人找出一个规模宏大、其历史也极为久远的人类废墟来?小说里面的事,”我脑子里的思维这时发生了逆转现象,“小说的概括面是很广,很模糊的,自然也很容易引起与世间万物的冲突。”我说。
我请他们几位坐下,说:“算大家说得都有点道理,可怎么写,是起决定性作用的,我用的是自然滋生法,小说……现在几乎所有稍有点头脑的人都会在它的某段内容里找到抗拒滋生的力量源泉。可小说的自然滋生法告诉我,那批人快要出事了,因为他们离出事地点已经相当近了,如果不过去威吓他们一下,所有在创作时伴随于作者左右的神秘感应,都将显形于小说的字里行间,艰难的自守阶段会不复存在。说到这儿,在我小说里面那种密如芝麻、又假模假样分期出现一些预兆的临危状态(你们在看我写作的同时,也要仔细听我是怎样用语言来跟你们说话的)会如同在西风中倒伏的旗帜四角,纷纷钻入行人身躯之间的空隙之中,你们先听我跟你们解释,”
“服务员最没气力,”医生坐在皮转椅上说,“拎她一把,或是迎面推她一把,没有不倒在床上的。”
“你们听我跟你们解释,”
“滚蛋,又想到她了。”
医生明明听见营业员在柜台里骂自己,却装出异常高兴的样子说:“这一说倒是泛指……”
“泛指也罢,特指也罢,都是你与服务员两人的事儿。乐事一桩,真是舒服透了,在那事上面,有人会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全拆下来,堆放在服务员床上。”
“与她在一起做爱,是我平生最感快乐的事。臭娘们,离开男人就没法活了。”医生见服务员即将从装修电工那儿朝这儿走过来,赶紧把话说完。
“这群外来工,不盯紧点就不跟你卖力干。”服务员刚到酒吧柜台前,就说。“你们喝了一大上午,喝够了没有?来,你出来,那儿还要有人看着,你出柜台来。”营业员顺从地走出酒吧间,一面依依不舍望着医生,慢慢朝电工们走去。
这次轮到医生坐在我对面与我合作,对方是皇甫甫和服务员。一张黑桃老K被丢在桌子中间好久了,但还是没人理会,我打出去的电话已经断线,我心里想,这儿的事已坏了一半,那张黑桃K上现在正压了一张黑桃A,隔了一会儿,电话铃响起,医生瞧瞧我,在他的眼神中似乎藏着一个暗示,“雨鞋你拿了没有?”
电话一端捏在服务员手里,“雨鞋?真要人的命,九点以前,我来家里取。”服务员说完,嘭的一声将电话挂断。我催人来这儿装木料,前后一共拨了四、五个电话。“说真的,”医生收回他那张老K,说,“我们年老以后会不会也像她们那样,老没停地来烦人?”他的手顿了顿,掏出一张新面庞的牌。“出牌,反正在九点以前把雨鞋取来就行了。”服务员挂上电话,未及转身,在桌角侧斜眼偷看医生手里的整副牌。我按自己的路子,出了几张A。医生跟牌跟得很紧,但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那张K。“我说,这些老人精神上是否完全垮了?才下了几点细雨,就打电话来催别忘了带雨具穿雨鞋。”我心里很别扭,电话打出去了也没用,一大堆材料搁在几块湿板上,没人料理,这店里的夜班现在值起来,变得越来越无趣无味了,值班人打出去的电话没人理睬,这不是明摆着,值班人没有半点威信可言么。医生骂了几声臭牌,立即翘起腿,认真研究出牌对策,“跟你笼统讲,也讲不透彻,老捏着上手牌不打,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