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锦瑟无端五十弦(上)
时间静止了一刹那。
贺珩看着那团白宣,在掌心皱得不成样子,如同他皱巴巴的心。“喂。”
他又将那那团宣纸极其缓慢地展开,像在抚平自己失控的狼狈,“那个,你不答应也无妨。”
“我可以等……”
“好啊。”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淡的应允。
贺珩的手指停住了。
然而,清冷的声音却继续传来,像冰水兜头浇下:“如意公子不是为了填房夫人来的么?”
“若归时仍是孤身,也不好交差。”
那颗刚刚飞升的心,无可挽回地坠了回去。“什么意思。”
“来时,是世子扮的“夫人”,归时,便由我来扮,助世子复命。”贺珩愣住了:
“可那是……妾啊。”
屏风后传来一丝极淡的困惑:
“既然是劳烦世子相助,借个身份回京,又何必大张旗鼓呢。”那张被他揉皱又摊平的纸,此刻在桌案上格外刺眼。他盯着它,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顾清澄登……”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屏风后的少女声音却平和:
“世子厚爱,清澄铭感于心。”
“正因世子的心意珍重,重若千钧,故……不敢轻受。”“亦不敢挥霍。”
“为何不敢挥霍?”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所有的情绪都吸入肺腑。终究是骤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几步便绕过那扇了屏风一一屏风之后,少女裹着一件宽大的玄色外袍,斜倚在竹榻之上。方才濯洗过的乌发半湿,如瀑般散落肩背,雪肌乌发,未加雕琢,衬得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这双如星的眼睛,因错愕而微睁,冰凉却灼目。他鼓足毕生勇气,迎上了这她冰凉的眼眸:“本世子不怕挥霍!”
顾清澄看着他,长长的眼睫颤了一下。她终究是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轻声道:“清澄与世子,不是一路人。”
“我知!”
他几乎是低吼出声,挺拔的身躯却倏然折了下去。此时,他以一种接近臣服的姿态,委于她的裙角,仰望着她。“我知你非是凡鸟栖于蓬蒿。”
“你要飞得很高、很远……我知。”
他嗓音微颤,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
“可我舍不得……九万里大风扶摇,我怕,怕我连一程都护不得你周全。”“所以,若你执意向上,我就做你的登云梯。你若要搅风云,我便为你筑避风港。若有一日,你倦了,厌了,我便将你捧在手心,护在羽翼之下。”一字一句,像将心口剖开,只为递给她看。他那双桃花眼望着她,眼底已无少年意气,只有沉沉一片的,炽烈的执念。顾清澄沉默着。
终于,他像耗尽力气般:
“我只求你一事……顾清澄。”
“你做那么危险的事。”
“你,你别再死了。”
“好不好。”
她垂首看着他,眼底浮起了一丝暗光,又悄然掩下。“贺珩。”
她轻唤他的名字。
“你不该是这样的。”
“你欠我什么吗?"她坐直了身子,轻轻地抚平裙角,“若不欠,何苦自轻至此?”
她有些不解,眼前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何以低至尘埃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珩心口如被细密银针扎透,痛楚尖锐,却避无可避。……我不知道。”
“可你若死了,我一生都不会好过。”
他说得极轻,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却听她声音复归平静:“谢谢你忧心我。”“可道自我择,是我心甘,困厄自由我受。我心所执,又何苦劳他人共负?”
她吐气如兰,语气轻缓:
“你我之缘,是那日十万两约定,各取所需,分寸分明。”“想来,我也尽了当尽之事,无愧于你。”“既然两清,便该如清风朗月,了无挂碍。”“世子……又何必再平添无谓的亏欠与牵绊呢?”“况且。"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
“情意发于本心,真挚无垢,而亏欠生于外物,终是负累。二者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她的眸子清冷如洗,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不安,要将他眼中最后一点炽念拂去:
“所以,贺珩。”
“告诉我,你究竞……欠我什么呢?”
光斑随着日影悄然挪移,落在她的裙裾之上。他全然不顾她的目光,低下头,伸出手指,指腹轻轻抚过她裙角上的光斑。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裙角收回,却被他的指尖按住,轻而执拗。他抬眸,对上她寒潭般的眼睛。
“那便,都依顾姑娘所言。”
他的语气归于沉静,带着一份不愿言明的倔强。“这一路,容我再送你一程。”
“待及笄大典之后…再论亏欠。”
顾清澄叹了口气,俯下身子想要扶他。
他却微微一颤,起身退了一步,避得干净。目光再未落在她身上,只低声留下一句:
“明日我来接你。”
于是太阳缓缓下沉,顾清澄倦极了,披着衣袍,沉沉睡去。贺珩再未来过。
空寂的前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