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的日子,两条生产线租不租,成了大伙儿心里的疙瘩。
“租!咋不租?”张保国把手里的扳手往工具箱上一放,“咣”的一声,袖口磨白的工装也跟着晃了他是厂里出了名的机器通,两条新生产线的设备都是他负责维护,“库房堆的罐头都快到房顶了,再耗着连基本生活费都发不出来!我家老婆子卧病在床,俩娃等着交学费,李老板来了能开工,总比坐着等死强!”
他嗓门大,说到“开工”俩字时,特意朝人群后排瞥了眼一一那儿站着几个跟他一样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工人,有人悄悄点头,有人低头琢磨。
“哼,说得轻巧。”马国斌往墙根儿一靠,双手插进中山装兜里,露出的衬衫领口还沾着早饭的油渍。他是王副厂长的远房表哥,平时在后勤管仓库,每天就点个数、记个账,活儿轻不说,逢年过节还能拿些厂里积压的罐头回家。
“去年,咱镇里不就开了个私人厂子吗?老板天天催产量,加班到半夜还没加班费!少拧个螺丝都扣钱,你还敢跟现在似的,躲仓库里抽根烟?”
他斜着眼,故意把“私人老板”四个字咬得很重,“再说了,厂里再难也是公家的,真要是复工了,还能少了咱们这些老人的岗位?
跟着姓李的干,他要是租个一年半载就跑了,咱们不还是得喝西北风?”
这话戳中了几个老工人的心思,人群里顿时乱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皱着眉嘀咕:“我还有三年就退休了,要是跟了私人老板,退休金能不能续上都难说……”
旁边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工人没吭声一一他们手里的技术没张保国硬,家里负担也没那么重,既盼着开工学新东西,又怕李哲的生意靠不住,只能攥着缸子原地站着,眼神在张保国和马国斌之间来回瞟。“吵啥吵?”谢厂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军绿色的旧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扫了众人一眼:“厂里的决定已经下来了,今儿就跟李哲签合同。”
马国斌立马凑上去,脸上堆着笑:“谢厂长,您看这事儿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咱们厂里再挺挺,说不定就有销路了………”
“挺?咋挺?”谢厂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库存报表,递到他面前,“仓库里堆了2万罐水果罐头,再放俩月就过期了!现在把两条线租给李哲,每个月能拿三千块租金,先给大家发点生活费,这也是厂里复工的希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再说了,李哲租了生产线要招工人,优先从咱们厂挑,这不是变相复工是啥?”
“招工人?”人群瞬间炸了锅。
张保国往前凑了两步,嗓门更亮了:“谢厂长,我肯定算一个!那新生产线我熟!”
几个年轻工人也激动起来,围着谢厂长问东问西,连刚才嘀咕的老工人,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期待。马国斌没再说话一他算过账,要是拿不到后勤的轻松岗位,能领点补贴也不算亏。
谢厂长看了眼腕上的旧手表,表针刚指到九点十五分:“行了,李老板快到了,想干活的跟我去门口迎接,说不定今儿就能定下招工的事儿。”
他话音刚落,马厂长就带着王副厂长、刘副厂长、赵副厂长走过来了一一几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的中山装,刘副厂长脸上的笑比平时和善多了,还顺手拍了拍张保国的肩膀:“保国,到时候可得好好表现。”厂门口已经挂起了红色横幅,上面用黄漆写着“热烈欢迎李哲同志莅临指导”,风吹过的时候,横幅边角卷起来,露出后面斑驳的墙皮。
工人们跟着管理层站在门口,有人踮着脚往路上望,有人还在小声议论,马国斌缩在人群后面,悄悄把烟盒里最后一根烟塞回了口袋。
“嘿,有小轿车!”
“还真是,这车真漂亮。”
“车往咱们厂开过来了,难不成……”工人们仿佛猜到了啥,眼里透出点儿震惊。
一辆白色的伏尔加轿车稳稳停在厂门口,车身锂亮,在灰蒙蒙的厂区里格外扎眼。
车停稳后,李哲从驾驶室走下来一身黑色西装挺括,腰上挂着寻呼机,皮鞋擦得光亮。
他抬手理了理领带,目光扫过门口的人群时,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一一连最不服气的马国斌,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往后挪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