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介绍工作,很是发掘了许多新鲜的智慧。我们从不知道原来寺庙也是可以开商铺的①,娘子们来到寺庙帮工后,或在青龙寺卖油酥饼,或在弘福寺卖鼓楼子,卖着卖着就卖出一尊金菩萨像来。
今日算是个美食节,娘子们在鸿胪寺支摊开档,教满朝文武走过路过都来尝一尝鲜。
公主笑眼弯弯,自身后变出碧莹莹的酒壶和两盏酒盅:“达哥支的娘子酿的,叫做‘西市腔’,卖得可好了。我们尝尝罢?”
鸿胪寺在皇城最南,毗邻含光门,一墙之外便是横街。三品以上官员乘马来回,小官吏们溜溜达达,呼朋引伴地在鸿胪寺院中驻足,买些什么又离开。
天幕下酒旗招展,万里无云,我们望着这幅画卷对酌。
公主抿一口酒,悻悻攥弄杯子:“人走茶凉,真是人走茶凉。”
“还行罢?六年过去了茶才凉。”瞧她瞪我的模样,我失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不记得唐尚书的话?圣人只是教她写表文,并不曾怎么样的。”
今日她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我竖着耳朵听见她叫错了好几个人名,可见心中有事。
“写表文?你相信吗?”公主垂着头,闷声道:“他从前有那么多妃子,那么多妃子又生下那么多孩子,怎么唯独这一位就‘写表文’了?”
嗳,做女儿的不相信父亲,可我做臣子的又该如何为皇帝说话?我有些哑住了。
城阳公主说,她觉得这一天早晚会来,一直在等,等着等着就等了六年。兄弟姊妹们起初草木皆兵,瞧谁都像后娘,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心中又五味杂陈。
我说:“据说一个人婚姻越美满,丧偶后就越快续娶,因为受不了自己独个生活。”
公主眯了眯眼睛:“据说?”
据说。这是我娘告诉我的,她就是我爹的续弦。
午夜梦回泪湿枕畔,豁然发现身旁徒有四壁,寂寞得心肝脾肺肾一起颤。这时如果出现一个人,能帮他重新回到温馨幸福的生活中去,他怎么拒绝得了呢?
她侧过半幅面孔,黄昏落在窄挺的鼻梁上,半晌才点点头:“是这样的罢。”
……好像说错话了?
我垂首望着自己的酒樽,一霎时,竟然难以组织自己的语言:“咳咳……公主,那个,谢谢你的新年礼物。这对我很珍贵。”
公主被我的样子逗笑了,很豪爽地道:“举手之劳。”
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其实当时当刻我有预感,我预感有朝一日会为今天的话后悔。可这份预感稍纵即逝,被一股更加宏大的、不可忽视的情感淹没了。
我的心沉默地跳动。
二十年后我也不曾忘记这个黄昏,远处的驼铃与清冽的酒香,她在我眼前,却离我千万里。这一刻,除了加官进爵以外,我有了第二个梦想,当时以为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
我想留下这一刻。
“西市腔”又斟了满杯,我对着沉下来的天光独酌。她见到我饮酒,自己也满上一杯,举樽与我相对。两只酒盅相碰,叮铃铃的,落在瓦当上,融化在朱雀大街驼队清脆的余音中。
鸣鼓三声后,人群像蚁群四散。她手指托着腮,有一搭无一搭与我聊天:“缅伯高是不是把贡品丢了?”
“嗯?!你怎么知道?”
“我整日与你的手下待在一起,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为了哄她高兴,我故意做出极夸张的震惊的表情。她果然有点儿得意,笑着睨我一眼:“丢什么啦?”
“一只鹅。”
“鹅?大唐也有鹅呀。”
“他们难得发现水禽,当宝贝进献过来。进贡原不看价值多少,只看这颗心诚不诚啊。”
缅伯高路过沔阳湖,想起自己当年做留学生时,曾与伙伴们一同游览过,因此很有兴致。他沉浸于湖光山色,竟不知道怀中的鹅几时飞走了,只剩下一片轻飘飘的鹅羽。②
我建议他将鹅羽放在盒子里献给圣人,待到圣人设宴迎接他时,再写一首诗来陈情:
“天鹅贡唐朝,山高路遥遥。沔阳失珍宝,倒地哭嚎嚎。上奏唐天子,可饶缅伯高?”
公主欢喜得拍起手来:“好厉害,他竟然学会写诗了!然后呢?阿爷饶过他了么?”
我逗她道:“没有,砍了他的头。”
“胡说,阿爷从不随便砍人。”
那你可不了解他了,他在虎牢关——
公主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被人追问显得自己很厉害?那我不问你了,我问江夏王去,他一定知道。”
“嗳别呀,你听我说呀,我正说在兴头上呢你怎么这么扫兴?说书也要有气口的,要不然第二天怎么有人来听?”
她翻个白眼,用披帛牢牢实实遮住身子:“说罢。”
“上殿之前我为诗文又添了一句,圣人很高兴,不仅没有惩罚他,还赏了他五百黄金。”
天都黑了她都没有再问,酒壶搜肠刮肚,一滴都不剩了。我拎起壶颈在她眼前晃了晃,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算了,算了。‘聪明的薛郎中,你为他添了一句什么诗呢?’”
“礼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