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暖阁的冰盆正滋滋冒着白气,细碎的硝石浮在冰水表面,将暑气死死隔在门外。地砖上的龙纹被冰气浸得发凉,映着头顶的宫灯,泛着淡淡的光晕。
沈希仪和杭雄踩着金砖,靴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走到离龙榻三丈远的地方,“噗通”一声同时跪下,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动作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未将沈希仪(杭雄),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人的声音在暖阁里回荡,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粗粝,却又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尾音都微微发颤。
沈希仪的手按在膝盖上,指节微微发白,连指甲都掐进了肉里一一他在广西剿瑶匪时面不改色,此刻面对年轻的天子,却觉得呼吸都变重了。杭雄则死死低着头,视线黏在地砖的龙纹鳞片上,连眼皮都不敢抬他怕自己多看一眼龙榻,就被扣上“僭越”的罪名,坏了这天大的机缘。
朱厚照正把玩着一串菩提子,那是西域进贡的,颗颗圆润,被他盘得发亮,闻言笑了笑,指尖停在菩提子上。“起来吧,地上刚洒了冰水,凉得很,仔细跪出毛病。”他指了指冰盆旁的两把花梨木椅,语气随意得像跟老伙计说话,“坐,离冰盆近点,天热,边关来的汉子,怕是吃不惯这京城的暑气,别中暑了。”两人连忙谢恩,“谢陛下恩典”的声音刚落,就小心翼翼地起身,挪到椅子旁坐下,屁股只沾了个椅边,后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两根绷紧的弓弦。沈希仪偷瞄了一眼年轻的皇帝,见他穿着月白暗纹常服,腰间系着根素色玉带,脸上没半分帝王的威严,倒像个书院里的温润少年,心里的紧张稍减,可后背的汗还是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浸湿了劲装的布料。
“沈千总老家是广西柳州卫的吧?”朱厚照忽然开口,手里的菩提子转得更快了,发出“嗒嗒”的轻响,“听说你爹沈毅以前在柳州卫当百户,宣德年间剿匪时断了左腿,退伍后在卫所里教新兵枪法,是不是?”
沈希仪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一一他家就是柳州卫一个不起眼的军户,爹不过是个退役百户,别说天子,就是广西都指挥使都未必记得这号人物,没想到皇爷竞然一清二楚!“陛下……陛下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末将……末将从未在奏折里提过家严的事。”
“朕不光知道这个。”朱厚照笑了,指尖捻起一颗菩提子,对着灯光照了照,“还知道你十二岁跟着你爹去剿瑶匪,躲在树杈上用石头砸晕过一个匪首,那匪首后来招供,说“被个毛头小子砸得脑壳疼’一一这事在柳州卫传了好几年,是不是?”
沈希仪的脸瞬间涨红,挠了挠头,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憨笑:“陛下英明!那都是小时候瞎胡闹,不懂事,拿着石头当武器,现在想起来都脸红。”
“胡闹能砸晕匪首?那是有勇有谋,天生的将才。”朱厚照挑眉,语气里带着赞许,“去年你在思恩府,用离间计让那几个互相仇杀的瑶寨联手降明,没费一兵一卒就平定了叛乱,不也挺厉害?兵部的奏折里写着“沈希仪善用奇谋,以柔克刚’,朕可是记在心里的。”
这下不光沈希仪,连旁边的杭雄都惊得睁大了眼,嘴巴微微张开一一思恩府的事是军机要务,除了广西总兵和兵部尚书、侍郎,没几个人知道细节,皇爷怎么连“离间计”的门道都清楚?这分明是把他们的底细扒得干干净净!
“陛下……您连这等小事都记着?”杭雄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飘,手里的衣襟都攥皱了。“朕要是不知道这些,怎么敢把京营交给你们?”朱厚照拿起案上的青瓷茶碗,递给两人,碗里是刚沏的冰镇雨前龙井,还冒着白气,“尝尝,御膳房刚冰的,败火。你们在边关喝惯了粗茶,试试这江南的细茶。”
两人双手接过茶碗,指尖触到冰凉的碗壁,心里却更热了一一皇爷不仅记着他们的军功,还想着他们喝不惯京城的茶,这份细致,比赏百两银子还让人暖心。杭雄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茶香,压下了心里的燥热,可眼眶却莫名有些发热。
“杭千总老家是宣府左卫的?”朱厚照转向杭雄,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一一那上面全是老茧,还有几道没愈合的疤痕,一看就是常年握枪的手。“听说你爷爷杭老栓是个老卒,正统年间在土木堡护过先帝的车架,最后力竭战死,尸体都没找着,是不是?”
杭雄手里的茶碗“眶当”撞在案上,差点脱手,他忙放下碗,猛地起身拱手,腰弯得像个虾米:“是!先祖确实……确实在土木堡殉国,朝廷还赐了“忠勇’牌匾,挂在老家祠堂里!”
“坐着说,别动不动就起身。”朱厚照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怅然,“土木堡那一战,是大明的痛,多少忠勇将士埋骨他乡,杭老栓是条汉子,可惜了。”他顿了顿,又道:“宣府那地方苦,冬天冷得能冻掉耳朵,刮起风来像刀子,你们在那儿练兵、守边,白天顶着风沙,晚上抱着冻硬的干粮,不容易。”杭雄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滚烫的泪珠在里面打转,差点掉下来一一他在宣府待了十年,从小兵熬到千户,没人问过他苦不苦,上司只问他“杀了多少蒙古人”,文官只催他“能不能守住隘口”,可眼前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