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
江南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去,午后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苏州府那古老的城墙与交错的河道上,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慵懒而温暖的金色。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与河水泥土的微腥,画舫在碧波上悠悠划过留下浅浅的涟漪,岸边酒楼茶肆里的丝竹之声与吴侬软语,交织成一派千年未变的繁华与温柔。
这里是天堂。
至少在今天之前,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这片温柔乡的宁静在这一日的午后,被沉重而整齐的马蹄与脚步声无情地碾碎了。
一支与江南风物格格不入的军队正沿着宽阔的官道,沉默地向苏州城外的陈家庄园开进。
走在最前方的是锦衣卫南京千户所的精锐,是大明皇帝在江南最锋利的一把刀。
在锦衣卫的身后,是整整一千名身穿崭新鸳鸯战袄的步卒,他们是皇帝用晋商的银子砸出来的京营新军。
这些年轻的士兵大多还是第一次离开京畿之地,他们的脸上交织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对传说中江南的向往,以及即将面对未知的紧张与一丝被刻意压抑的兴奋。
领头的是田尔耕。
他简单地束着发,一身合体的劲装,衬得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愈发冷峻。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两旁因惊恐而纷纷避让的百姓身上,也没有去欣赏这名满天下的江南景致,而是死死地锁定在远处那片宛若城寨般的巨大庄园轮廓上,眼神里是狼盯住猎物时的专注与冷酷。
越来越近的陈家庄园,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三丈高的院墙是用掺了糯米汁的青砖砌成,坚固异常,墙头甚至还嵌着碎瓷,在阳光下闪着阴森的光。
这座与其说是庄园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堡垒的建筑,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家在这片土地上的赫赫权势百年陈家,雄踞姑苏,富可敌国,他们是江南的大粮商,是漕运中翻云覆覆雨的手,是无数官员背后看不见的金主。
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他们是真正的无冕之王,在陈家人的认知里,苏州府尹那方小小的官印远不如家主陈万年的一枚私印好用。
此刻,陈家家主陈万年正斜靠在内堂的一张紫檀木躺椅上,由两个美貌的侍女一左一右地着腿。他眯着眼享受着午后的惬意,心中盘算着下一批运往北方的粮食该定个什么价。
两个月前,一道来自京师的圣旨传遍天下,措辞严厉地警告天下粮商,尤其是浙商与徽商,正值西北大旱流民四起之际,严禁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违者以谋逆论处,绝不姑息。
这道圣旨也曾在江南的商圈里引起过一阵小小的波澜,旋即又化作了酒桌上的笑谈。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刚坐上龙椅,就想对他们这些掌控着大明经济命脉的世家大族指手画脚?天真!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位年轻的皇帝在乾清宫里,对着空空如也的国库和雪片般飞来的灾情急报,是何等的焦头烂额。
这道圣旨在他看来不过是弱者的叫嚣,是无计可施之下最后的色厉内荏。
他陈万年连同整个江南的士绅豪族早就看透了这些大明皇帝!
而他自己联合了一些胆大包天的家族暗中结成同盟对那道圣旨阳奉阴违,不仅没有开仓平抑粮价,反而借着风声更紧将市面上的粮食又悄悄吃进了两成。
他们在等。
等北方的灾情再重一些,等朝廷的钱粮再紧张一些,等那位年轻的皇帝主动派户部的官员低声下气地来和他们商议。
到那时,粮食的价格就不是朝廷说了算,而是他们说了算!
至于那份“谋逆”的罪名?
笑话!
他要是有胆子动整个江南,那这天下也就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他甚至懒得去想山西晋商的下场,那是他们蠢,通敌的把柄被抓住了。
而他们呢?
他们是忠心耿耿的大明子民,只是在用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和经验做点本分的生意罢了。
“老爷,”一旁的管家躬着身子,轻声细语地禀报道,“后厨新得了几只肥美的太湖蟹,正是蟹黄满膏肥的时候,配上咱们家藏了三十年的花雕,您看……”
“嗯,晚上就用这个。”陈万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连眼睛都未曾睁开。
“轰!!!”
一声前所未有仿佛旱地惊雷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庄园正门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是如此之巨大,以至于整个庄园的地面都为之震颤!!
陈万年肥胖的身躯猛地从躺椅上弹起,他身边的侍女和管家吓得发出刺耳的尖叫。
“怎么回事?!!”陈万年惊恐地大吼,脸上满是肥肉堆积出的惊疑。
回答他的是从前院方向传来潮水般涌起的绝望哀嚎!
那声音根本不像是打斗,而是一面倒的屠戮!
不等陈万安想明白,一支黑色的箭矢“嗖”的一声,携着刺耳的破空之音穿过大开的堂门,越过数十丈的距离,精准地钉在了他身后“富甲江南”的牌匾上!
箭矢的力道是如此之大,整支箭几乎完全没入了坚硬的木匾之中,只留下颤抖的箭羽发出“嗡嗡”的蜂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