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到官道两旁连绵十里皆是白骨,当他亲眼看到百姓为了一个发霉的馍馍而拼死互殴时,他那颗早已被磨炼得坚硬如铁的心还是被深深地刺痛了。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知道问题在哪,他知道那座金碧辉煌的秦王府里,囤积着足以让无数百姓活下来的粮食。可他是臣,他是帝国的裱糊匠,他能做的是在祖宗成法的框架内,去和那些烂到了根子里的宗室、士绅、污吏们,小心翼翼地周旋博弈甚至是“乞讨’!
他就像一位国手神医,面对着一个五脏六腑皆已生出附骨之疽的沉疴之人,深知唯一的生路便是以雷霆之利行刮骨之法,将那些烂肉腐骨毫不留情地尽数剜去!
但他不敢,也不能。
因为那些烂肉偏偏姓朱!
直到,皇帝亲临。
直到,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皇帝掀翻了棋盘,给了他一个他梦寐以求却又不敢想象的答案。
孙传庭的心猛地一揪。
那股积压了许久无处发泄的憋屈与挫败感,竟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或许…这个早已千疮百孔腐烂到骨子里的帝国,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一道由君王亲手凿开的裂口!用最极端最血腥的方式将积蓄了两百多年的脓血一朝放出!才能换来一丝…新生的可能!
在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孙传庭浑身一震。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非但没有一个臣子对君王逾矩的本能抗拒,反而升腾起一丝被压抑了许久近乎暴戾的快意!
他终于看清了,想通了,也. ...前所未有之震撼!
这把剑,天下间只有一人能执,也只有一人敢执。
但二百余年来,哪一位天子敢于真正将剑锋对准自家的宗亲?
他们或有怒斥或有削爵,但那都不过是小惩大诫。
亲手用沾染血腥的兵器去处决一个藩王?
这是任何一个大明皇帝都没有做到过,甚至…都没有敢于这样想过的事!
可眼前的这位陛下,他不仅想了,还做了。
做得如此理所当然,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小事。
孙传庭闭上了眼睛,将那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当他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豫惊骇与士大夫的矜持都已退去,只剩下前所未有决然的觉悟。
他对着皇帝那即将走进黑暗的背影,整理衣冠,缓缓深深地作了一揖。
粮仓之内并非想象中的一片漆黑。
仓顶斜墙上开着一排排被木栅栏封住的窗,午后惨淡的阳光穿过积年的灰尘与蛛网,化作一道道看得见形状的金色光柱,斜斜地照射下来,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这里像是一座被遗忘了数百年古老的庙宇。
而庙宇中供奉的不是神佛,而是“山”!
一座又一座,由无数鼓胀的麻袋堆积而成的粮山!
粟米、白米、麦子,甚至还有上好的豆料……一袋袋、一垛垛,码放得整整齐齐,几乎要触碰到那高不可攀的仓顶。每一座粮山之间,都留着一道仅容三人通过的狭窄过道。
光柱照在这些粮山上,让那些圆润的麻袋泛起一层如同龙鳞般的光泽。
这里是秦王府数代人搜刮民脂民膏积累下来的财富,是足以让整个西安府的百姓,安然度过这个绝望灾年的生命之源。
也是...朱存枢的罪证之山。
而在这片由无数财富与罪孽构成的“山脉”脚下,一个肥硕的身影正蜷缩在最为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只被猎犬堵死在洞里瑟瑟发抖的肥大田鼠。
秦王朱存枢。
他背靠着冰冷而坚硬的墙壁,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筛糠,裤裆处那片濡湿的痕迹正在迅速扩大,浓烈刺鼻的骚臭之气混杂着恐惧的酸腐味,将这本该醇厚的谷香都冲淡了几分。
朱存枢跑进这里,是出于动物求生的本能。
这里是他最熟悉最安心的地方,是他财富的象征,是他权力的基石。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躲进自己用金银粮食堆砌起来的堡垒里,就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然而,当那个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从黑暗的入口处响起时,他所有的幻想都被无情地碾碎了。“嗒……嗒……嗒……”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粮仓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产生了回响。
每一下都像是地府判官的惊堂木,重重地敲在朱存枢的心上。
朱存枢惊恐地抬头望去,只见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个手持长剑挺拔的身影正穿过一道道金色的光柱,缓缓向他走来。
阳光为那身影勾勒出一道威严的金色轮廓,却丝毫照不亮他那张冰冷如铁的面容。
那把斜指地面的长剑上,雪亮的剑锋反射着天窗透下的微光,一闪一闪。
在朱存枢那已经被恐惧彻底占据扭曲变形的视野里,走过来的不是大明的皇帝,而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索命阎罗!
“不……不要过来……别过来………”
朱存枢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鸣,手脚并用拼命地向后挪动,试图把自己更深地塞进墙角与粮山之间的缝隙里,仿佛这样就能从世界上消失。
朱由检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