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的目光扫过时,被注视的勋贵无不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他们感觉到的不是君王的威严,而是被天敌盯住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开口了。
“诸位爱卿,朕离京数月,远赴陕西。”
朱由检用近乎平淡的语气,开始了他的讲述。
他讲自己看到的千里赤地,讲那些为了活命而啃食树皮、草根,最后开始吞食观音土的百姓,他讲那些肚子被泥土撑得鼓胀,跪在路边慢慢死去的孩子。
他讲得很细,细到仿佛一幅画卷在所有人眼前展开。
………那观音土细腻洁白,百姓说吃了不饿。但它不克化,吃下去堵在肠子里,最后活活把自己胀死。朕亲眼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就那么躺在她已经没了气的阿娘怀里,小脸煞白,肚子却像个鼓。她的小手里还攥着一捧白色的泥土……”
台下,开始有年轻的勋贵面露不忍,脸色发白,甚至感到阵阵生理性的反胃,他们这辈子都无法想象那种景象。
朱由检没有停。
“朕还看到易子而食。两家换了孩子才下得去手。锦衣卫回报说,一个村子里,夜里已经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声了。不是因为都饿死了,而是因为……都被吃掉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述说一本史书上的记载,可每一个字,都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皇帝没有控诉,没有咆哮,但这种极致平静的描绘所带来的冲击力,远胜过任何雷霆之怒。当皇帝讲完这一切,校场内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五千京营老兵的呼吸也变得更加沉重,他们,是这一切的亲历者。
朱由检停顿了片刻,似乎是给台下的人留出一点消化这地狱景象的时间。
然后,他话锋陡然一转。
那平淡的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森然,他的目光不再是平静的湖面,而是化作了两道锋利无匹的刀锋狠狠地剜在每一个勋贵的脸上。
“朕在陕西,看到万千流民。”
“朕想问问诸位爱卿”
皇帝故意在这里停住,让那无边的恐惧在人群中迅速发酵、蔓延。
勋贵们屏住呼吸,只觉得手脚都开始变得冰凉。
朱由检看着他们一张张煞白的脸,一字一顿:
“这些流民,从何而来?”
“他们的田,到哪里去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勋贵的心头。他们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没有人是傻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答案。
那答案就藏在他们位于京畿、顺天、河北、山东的万顷良田里;藏在他们一座座华美无匹的庄园里;藏在他们每年那惊人的田租收入里。
这个问题,以前也有言官提过,但总能被他们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甚至可以反唇相讥,说皇帝怎么不先拿老朱家自己人开刀?
但是现在……
徐允祯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名字一一朱存枢。
那位曾经富甲天下不可一世的秦王。
面前这位皇帝,真的会杀人!
而且,他连自家的宗室藩王都杀得眼都不眨一下!
此时此刻,皇帝没有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也没有等待他们的回答。
他用那双冰冷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们。
空气中仿佛回荡着一句所有人都听得懂的弦外之音:
“秦王朱存枢的坟头草,应该开始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