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九月初三,蓟州三屯营校场。
秋雨下个不停,寒气刺骨。
校场成了烂泥塘,浑浊的泥水淹过脚脖子。三万多蓟镇兵卒被撵到这里,个个面黄肌瘦,大多光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哆嗦。他们手里攥着的不是枪头磨秃的长矛,就是豁了口的锈刀。十三个月没见饷钱,早把他们熬干了,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裹在破布烂絮里,在风雨里硬挺着。
“抚台大人钧旨!”一个巡抚标营的兵扯着嗓子喊,声音压过雨声,“尔等聚众哗噪,形同谋逆!辽镇祖总兵奉令弹压,再有喧哗鼓噪者,格杀勿论!”
辕门吱呀打开,辽镇副总兵祖大寿披着锁子甲,罩着油亮蓑衣,骑着高头大马,带头冲进烂泥地。他身后是三千关宁铁骑,人顶盔贯甲,马鞍旁挂着硬弓劲弩,蓑衣斗笠下眼神冰冷,扫视着泥水里这群饿得打晃的兵。
祖大寿勒住马,战马喷着响鼻。他瞅着这群饿得东倒西歪的兵,嘴角一咧,狞笑道:“王抚台!就这群叫花子,也值得老子动手?砍瓜切菜罢了!赶紧料理干净,老子还得赶去京城给万岁爷报功呢!”他说的“功”,就是拿这些蓟镇兵的脑袋堆出来的“平叛大功”。
代理顺天巡抚王应豸站在雨棚底下,脸上掩不住兴奋:“祖总兵威武!这群乱兵,冥顽不灵,留之无用!速速弹压,本抚即刻上奏朝廷,给将军请头功!”他心里已经在琢磨奏章怎么写——“蓟镇乱卒勾连蒙古,图谋不轨,幸赖辽镇副总兵祖大寿神兵天降,一举荡平……”
“不行!”一声嘶哑的吼叫猛地压过雨声。蓟镇总兵孙祖寿冲出人群,扑到雨棚前,单膝重重砸进冷泥水里。他身后,几十个同样干瘦却眼神凶悍的蓟镇军官紧紧跟着。
“抚台大人!祖将军!”孙祖寿嗓子哑得厉害,“兄弟们不是要反!是朝廷……朝廷十三个月没发一个子儿啊!”他狠狠一拳捶在泥地里,泥水四溅,“家里老婆孩子饿得啃树皮!兄弟们空着肚子守边墙!今天聚在这儿,就为讨条活路!求朝廷……发饷!”最后一个字,他是吼出来的。
“孙祖寿!你敢包庇乱兵?!”王应豸厉声呵斥,手指差点戳到孙祖寿脸上,“朝廷欠饷自有朝廷的难处!尔等身为朝廷经制之兵,不思忠义报国,反倒聚众要挟上官,这不是造反是啥?!”他猛转向祖大寿,急道,“祖将军,别听他的!赶紧发兵,剿了为首闹事的,以正国法!”
祖大寿不耐烦地一挥手,马鞭在空中甩出响亮的鞭花:“孙总兵,识相就滚开!你的兵聚众闹事,老子是奉了总督大令来的!耽误了军令,你担待得起?!”他身后,三千关宁骑兵慢慢抽出腰刀,寒光在雨里连成一片。
绝望像刀子,扎进每个蓟镇兵卒的心口。有人死死攥住手里的锈矛,指节发白;有人闭上眼,认命等死。
孙祖寿猛地抬起头,慢慢站直身子,雨水顺着他破旧棉甲的裂口往里灌。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仔细包着的东西——用力一扯,油布散开,露出里面一方沉甸甸的铜印!正是朝廷钦颁、兵部堪合、抚台签押的蓟镇总兵官关防大印!
“王应豸!祖大寿!”孙祖寿声如炸雷,“老子是朝廷钦命、兵部堪合、抚台签押的蓟镇总兵官!按《大明会典》军律,凡我蓟镇的兵,就算有罪,也该由本镇军法处置!你们外镇的兵,无令擅杀我蓟镇一兵一卒,就是僭越!就是谋逆!你们想造反吗?!”
他高举大印,这方代表朝廷法度的印信,让祖大寿手下正要前冲的关宁骑兵猛地勒住马,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家主将。
王应豸和祖大寿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孙祖寿敢在这节骨眼上,搬出朝廷法度来压他们!
“孙必之!你疯了?!”王应豸气急败坏,指着孙祖寿的手直哆嗦,“拿块破印就想拦我?笑话!你问问这些泥腿子,朝廷法度能给他们变出粮食来?能填饱肚子吗?!”
祖大寿嗤笑出声,马鞭指着孙祖寿,满脸轻蔑:“孙总兵,少拿大帽子压人!就算你是总兵又咋样?治军无方,纵兵闹饷,这就是大罪!老子今天替朝廷清理门户,谁敢放个屁?!”他猛一挥手,厉声喝道,“儿郎们,给老子……”
“皇上!”孙祖寿声嘶力竭,“皇上已经派京营押着饷银星夜赶来了!银子就在路上!再等一天!就一天!饷银一到,兄弟们必定感念皇恩,安分守己!要是今天动了刀,激起大变,王抚台、祖将军,你们担得起蓟镇十万大军全炸了的干系吗?!皇上雷霆之怒下来,谁扛得住?!谁扛得住?!”
“哈哈哈!”祖大寿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仰天狂笑,“皇上?京营押饷?孙祖寿,你饿昏头了吧!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他猛一指灰沉沉、大雨泼天的天空,“这泼天的雨!京营那些金贵老爷兵,会为你们这群泥腿子,冒雨押银子赶路?做你娘的清秋大梦!皇上在紫禁城里,怕是正搂着娘娘喝热汤呢!谁还记得你们这些边关臭丘八!”
这话戳得每个蓟镇兵卒心窝子疼!连孙总兵最后搬出的“皇上”和“饷银”,也让祖大寿这张破嘴给捅破了。有人扔了手里的木棍,一屁股瘫坐泥水里,眼神空荡。还有人攥紧长枪,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