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33
帐外留着灯,程芳浓捧一卷书,倚靠软枕斜坐帐内。殿内静得很,能听见窗外凛冽的风声,却没有旁的动静。她想等皇帝过来,好亲口问问他,大婚翌日,他端来的那碗,究竞是什么汤。也问问,他突然待她好,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还是因为可怜她。可直到她歪在枕上睡熟,也不见皇帝人影。醒来,天光已亮,外头传来宫人走动的脚步声。程芳浓望着外侧衾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起来看到宫人们比平日忙碌的身影,程芳浓随口问:“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还是皇上有吩咐?”
溪云面上也比平日多些喜色:“娘娘,今日过小年啊,大伙儿忙着扫尘、布置宫苑呢。”
窗扇关着,程芳浓定定望着绮窗的格纹,有些恍惚。转眼,竞已到年关了。
初入宫时,她以为皇帝活不过年关,如今,却在担心程家如何渡过这一关。当真是世事难料。
正思量着,忽听溪云道:“小姐,昨夜前殿的灯一宿未灭。”她语气里隐着担忧,皇帝是在通宵达旦处置程家的事吗?老爷夫人会怎样?小姐该怎么办?
程芳浓点点头,想起刘全寿的话。
是不是昨日因她耽搁了些朝事,所以昨夜他不眠不休,去处理那些事了?回想起来,即便当初他装病的时候,也未曾拿朝政当儿戏。在她眼中,他着实算不上一个胸襟宽阔的君王,但确实能称得上勤勉。按例,小年夜,宫里会设宴款待宗室公卿,可皇上没发话,程芳浓也没心思张罗,便只是给底下人赐了宴。
让身边伺候她的宫人们,晚些自己张罗一桌席面,吃喝尽兴,不必拘束。用罢午膳不久,程芳浓站在廊下,伸手接瓦檐融化的雪水,想着心事。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她定定神,面上笑意不自觉淡下来。待意识到不妥,又刻意挤出浅笑。
她抽出帕子,擦拭打湿的手指。
这空档,皇帝已行至阶下:“朕有几句话,打算去慈安宫问问太后,皇后想去吗?”
一日未见,皇帝周身气场越发凝沉内敛。
他眼眸湛然,眼皮透出淡淡倦色,看不出喜怒。“皇上稍等。"程芳浓攥着帕子,折身进屋更衣。虽说姑母给她下了药,害她险些不清不楚失了清白,还关心她的肚子胜过关心她这个侄女,更试图往皇帝床上塞人,可毕竟是骨肉至亲,姑母曾疼爱过她许多年。
那些多年滋养的恩情,她忘不掉。
如今,姑母的境况不好,膝下又无子嗣,她自然该去看看的。皇帝没坐御撵,而是与程芳浓并肩,走路过去。冷风擦着脸颊掠过去,程芳浓听见他问:“阿浓,太后和程纪将你强送入宫中,你恨他们吗?若朕最后杀了他们,你会不会恨朕?”自然恨过,可那些是她的亲人,她难道能杀了他们,或者眼睁睁看着他们赴死吗?
她做不到。
程芳浓侧眸,只看到皇帝鼻尖挺直、眉峰深邃的侧脸。“皇上会因为私仇定他们死罪吗?"程芳浓轻问。天气冷,一开口便是一团白雾。
依稀记得,皇帝曾说过关于他生母的事。
程芳浓隐隐觉得,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恩怨,恐怕不止太后想夺权这般简单。“阿浓可以拭目以待。"皇帝目光落向前方。他说什么,她也不会信,不如做给她看,让她好好看着,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她说,真正的程芳浓,在大婚第二日就被他杀死了,皇帝不信,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不恨程记和太后?
换做往常,程芳浓听到这话,定会觉着是威胁、恐吓。可眼下,这话落在耳边,程芳浓心口一根道不明的神经微微触动。她抓不住这情绪,但至少感受到,不是害怕。“父亲和姑母的所作所为,我知道的不多,也不贸然替他们求情。"程芳浓直觉,这时候的皇帝能听进人的话,“父债子偿,他若真的罪大恶极,我愿意分担一二。可是,我阿娘素来淡泊,皇上见过她,应当也看得出,她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阿娘说,皇上是有胸襟的好皇帝,就冲这句话,也请皇上三思,莫要迁怒,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程芳浓自己也没想到,她与皇帝说这些时,竟能心平气和。
她没点明是为谁求情,可皇帝听得出来。
他顿住脚步,侧身朝向她:“若朕网开一面,放过谢夫人,也不牵连谢家,阿浓,你能忘掉那些伤害到你的事,重新接纳朕吗?”不能原谅,那能不能忘掉,就当今日才是初相识,他们重新认识彼此?朱红宫墙间,两道身影,一个挺拔,一个纤柔。挺拔者低头等待,纤柔者垂眸默然。
风鼓动他们身上同色的云龙纹锦氅,四下悄无人声。红墙上有融化的冰凌坠下来,剔透晶亮,落在青漫漫的地砖上,碎成无数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她不应,他便拿阿娘和谢家泄愤,她来世再赎这罪孽吧。
脚步声再度响起,很快到了慈安宫。
重兵重重把守,偌大的慈安宫显得冷森森的。太后似乎病了,眼熟的嬷嬷正坐在贵妃榻侧,给她更换额上降温的帕子。“姑母。“程芳浓上前,看清她蜡黄枯瘦的脸,简直不敢认,着慌问,“怎么不请太医?”
这话是问嬷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