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暗室窄窄的门扇被打开,一人俯低身形进来。身着衮龙袍,是皇帝。
暗室光线灰暗,只高处的墙上一扇比人头还小的小窗。借着那一线光亮,三人都发现,皇帝双眼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像是许久不曾合眼。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后仍未被找到啊!她们一面为程芳浓松一口气,一面为自己捏一把汗。从前都是刘大伴或者万统领来审她们,没想到今日皇帝亲自来了。三人脊背绷紧,比面对旁人的时候都紧张。可皇帝坐下来,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令她们错愕不已。“你们是她信任倚重的,能不能告诉朕,朕待她那样好,给她后位,护她周全,期待着她能为朕生一位皇子,继承这江山,为何她却千方百计要离开朕?"皇帝嗓音沉沉,却没有戾气,倒难得有一丝迷茫。三人齐齐松了口气,不是来砍头的就好。
不过,皇帝的疑问,也是溪云的困惑,她第一个摇头:“奴婢不知,可奴婢知道,小姐在宫里少有开心的时候。”
皇帝看向跪在中间的望春,望春头皮骤紧,她也说不太明白,想想自己,她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这般看重娘娘,自然是娘娘的福气。可是,皇上可有问过娘娘自己?她的愿望,是想保住后位,为皇上诞育皇嗣,继承皇位吗?”后位,皇位,可能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可是也意味着无尽的责任,望春不知道娘娘是不是自觉这份责任太重了,还是单纯因程家的没落怨憎皇帝。不过,就她身边的宫女们而言,有人羡慕先帝那些宠妃,她就从来没想过爬龙床。皇帝的宠爱多善变啊,先帝先后宠过的女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只看得宠的时候自然都好,可失宠之后呢?
还不如她一个小宫女稳当,只要勤快嘴甜,不妄想跟主子争宠,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前程是能看得到的。
她一番话,确实令皇帝心口微震。
保住后位,诞育皇子,确实都是他一厢情愿。阿浓只请求过他废除她的后位。
在一次次宠幸之后,她惦记的仍是从胡太医那里求避子药,她从未想要与他骨肉相融。
从请求废后,再到上元夜出逃,她心里想要的,都只是离开皇宫,离开他。他眼神有些落寞,淡淡扫向颜不渝。
颜不渝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她,她们都不知道,民女更不知道啊。她才跟程芳浓相处过多久?加起来也就两个时辰吧。可皇帝盯着她,她不能不说些什么。
颜不渝想了又想,咬咬牙,她又没经历过男女情爱,只能拿程记说事。“就说程琨那老,咳,他时常到我娘住处坐坐,只因为他不管做什么,都难讨谢夫人欢心,谢夫人不会像我娘一样温柔小意对待他。我娘没对程纪说过仁么,但她对我感慨过,她说若换做她是谢夫人,她也不愿对程珀温柔小意,任他再讨好也无用,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品行,皆不是她仰慕、敬重的。”所以,此女在暗讽他不值得程芳浓仰慕、敬重?!皇帝眸光陡然一凛。
颜不渝急忙缩起脖颈找补:“皇上英明神武,比程纪自然强上百倍千倍,可光民女这么说不成,得阿姐这么想才成啊。”完了,好像越描越黑。
颜不渝索性将下颌戳在脖颈,闭嘴装鹌鹑。“呵。“皇帝冷笑一声,起身离去:“不知所谓。”回到紫宸宫,皇帝没让人掌灯,坐在昏暗冷寂的书房内,沉思良久。有其母必有其女,程珀的威严不能令谢夫人仰慕、敬重。他霸占着程芳浓,强行将她囚在身边,恐怕她一世都只会怨曾他。直到有一日,他们都累了,便如程纪和谢夫人一样。他想起那封义绝书。
他们是帝后,不会义绝。可他们会像史书上许多帝后一样,貌合神离,相看两厌,这是他想要的吗?
可是,他还要如何,才能让阿浓感受到他的喜欢与在意?才能得到她的回应?
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喜欢她?
念头一起,皇帝心口一阵刀割般地痛。
她终究是程记的女儿。
他可以以夫君的身份,给她最好的一切,只当是尽人夫之责。可作为母妃的儿子,皇兄们的手足,他绝无可能向任何人承认,他竞爱上了仇人之女。
否则,去太庙祭拜时,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他爱上了仇人之女,连他自己都痛恨自己。皇帝紧抿薄唇,尝到丝丝血腥气。
接到姜远急报时,皇帝刚起身,正要去上朝。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他震惊。
他穿戴好龙袍,步履如常走上御座,看似沉稳地召开了他继位后最为简短迅捷的早朝。
引得为首的章首辅都不由侧目。
安排好朝事,对章勉交代几句,皇帝离开金銮殿时,脚步一步赶着一步,最后几乎快得看不清靴面。
片刻后,他换上不起眼的深青色锦衣,率几位近卫,疾驰出城。这厢,姜远自然不肯让程芳浓离开,更不敢。否则,皇帝找他要人,他上哪儿哭去?
冲动劲儿过去,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没再出现在程芳浓面前,而是日日奔忙。
他打算两三日内快速剿清附近的皇太孙余孽,再以最快的速度护送皇后回京,省得再生变故。
而程芳浓,终日坐在雅间窗畔,望去外头被春风吹得透绿的杨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