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
十月初的上海西郊,深秋的寒意变本加厉,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细碎的雪籽,持续不断地洒落,将梵皇渡周边地区变成一片泥泞不堪、冰冷彻骨的沼泽。雨水冲刷着战场的污秽,汇集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却冲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深入泥土骨髓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蒋中正的嘉奖令和五万银元的犒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石头,在这支疲惫到极点的队伍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带来了短暂的振奋和实实在在的热粥、糙米饭、少许珍贵的消炎粉和磺胺药片,旋即沉入更深的、关于生存与死亡的冰冷现实之中。程廷云默许甚至暗中推动的“收拢溃兵”行动,在雨中的废墟、泥泞的战壕和临时救护所里紧张地进行着。散落的兵员如同溪流汇入沼泽——丢失了建制的川军汉子,沉默寡言却眼神凶狠的桂军老兵,打着绑腿、一口关东腔的东北军散兵,以及来自不同番号、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中央军士兵只要胳膊腿还齐全,还能拉开枪栓,表示愿意跟着“程长官”继续打鬼子,就被迅速登记(如果还有纸笔的话),编入临时拼凑的班排,分发下从日军尸体上扒下的友坂步枪或缴获的少量弹药,以及一口热食。短短一两日,这支残军的规模竟奇迹像滚雪球般恢复到近五千人,然而装备五花八门,建制混乱不堪,指挥体系脆弱,战斗力与昔日那支德械样板部队己是云泥之别。一种绝望中求生的本能和对那面“程”字旗帜的模糊信任,将他们暂时凝聚在一起。
国际舆论的持续发酵,给程廷云个人带来了一层耀眼却沉重的光环,也给他的部队带来了更首接的关注和更巨大的压力。“铁幕将军”的名号甚至传到了对面日军的指挥部。一份通过军统特务冒死截获的日军大队级作战指令中提到:“南岸之敌核心为支那教导总队残部,其指挥官(程)极其顽固,战术刁滑,尤擅炮兵运用及侧翼逆袭。各部队进攻时务必集中绝对优势炮火,步兵突击应迅猛果决,力求近战,以刺刀和手榴弹解决战斗,最大限度压制其火力优势。” 日军显然己将这支残军视为必须全力啃下的硬骨头,并针对性调整了战术。随后的十多天,日军发动了数次连排规模的试探性进攻,炮火准备更加短促凶猛,步兵冲锋更加迅猛分散,并加强了小股部队的夜间渗透和狙击手活动,战斗变得更加诡异、残酷和消耗心力。
然而,上海整体的战局,正以无可挽回的态势走向崩溃的边缘。
十一月五日,凌晨。一声前所未有的、沉闷而连绵的惊雷,从遥远的西南方向滚滚传来,甚至隐约压过了苏州河前沿的零星炮声!那不是雷声,是数百门舰炮和野战重炮的齐鸣!
日军第十军主力(第6师团(熊本)、第18师团(久留米)、第114师团(宇都宫)及国崎支队(第5师团一部),在庞大的联合舰队护航和航空兵密集掩护下,于杭州湾北岸金山卫、漕泾、全公亭长达数十里的海岸线,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大规模登陆作战!
此刻,负责这片漫长海岸线防御的,只有张发奎右翼作战军第62师的一个残缺不全的步兵营、几个地方保安团和零星炮连,兵力薄如蝉翼,工事简陋。面对如潮水般涌上滩头的日军精锐师团,他们的抵抗微乎其微,瞬间便被吞噬。登陆场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巩固。日军工兵迅速架设起临时码头,坦克、装甲车、重炮源源不断地上岸。柳川平助的指挥刀毫不犹豫地指向了沪杭铁路线的战略枢纽——松江、嘉兴!一把寒光闪闪的巨大侧刀,正以每天数十公里的速度,向着淞沪战场近百万中国大军的侧后软肋狠狠斩来!
“总队长!急电!金山卫全线失守!确认是鬼子主力至少三个师团以上的规模!先头部队己经向内陆猛插!松江松江告急!”周锐拿着电文冲进指挥部,声音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变调,脸色惨白如纸,雨水从他湿透的军帽上滴落。
程廷云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硬生生挺住,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震得马灯剧烈摇晃,地图上的铅笔、尺子散落一地。他最恐惧、无数次在军事会议上疾呼、却始终被高层以“兵力不足”、“倭寇主力仍在正面”为由轻描淡写搁置的末日预言,竟以如此迅猛、如此残酷的方式成为了血淋淋的现实!西南门户洞开,迂回包抄己成定局,淞沪大军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几乎是同时,来自南京最高统帅部和第三战区司令部的特急电令也到了。不再是“固守待援”、“争取国际观瞻”,而是简洁、冰冷、带着恐慌性急促的三个字:“总退却!”
命令要求淞沪战场所有部队,立即停止一切进攻行动,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脱离与日军的接触,利用尚未被完全切断的公路和铁路网,向西方、南方早己标定但多数部队从未实地勘察过的吴福线、锡澄线国防工事转移。然而,命令下达得仓促混乱,撤退序列、路线、掩护安排均严重缺乏组织。一时间,数十万大军、成千上万的政府机关、难民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有限的几条道路,互相践踏,争相逃命,秩序彻底崩溃。日军的追击部队衔尾猛杀,航空兵更是像狩猎一样,对毫无防护的人群进行俯冲扫射和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