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便开始下很大的雨,矿上出不了车,但根据规定,无论当前天气如何,工人都必须留在矿区里待工,所以车队里的人都窝在宿舍里。有的人埋着头睡觉,有的人坐在床上玩手机,他们感到无聊得很,但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想出办法打破这沉闷气氛。矿上缺乏娱乐的困难是永恒的。
待在宿舍让章云感到更压抑,于是他决定借着拿水杯到食堂接开水喝的机会来摆脱这里面的苦闷环境。他走出低矮的集装箱活动房,雨还是很大,他快步跑到对面七八米远的食堂。他穿的黑色矿工雨靴和灰色工人制服又笨又重,给在在雨中快速奔跑的他增加了负担,但这个高大有力的年轻人还是瞬间就跑进了食堂,他如同一头在雨中受到惊吓的公鹿,冲进食堂时制造了巨大的动静,把里面的李姨吓了一跳。章云看到她正在拨弄炉底下的柴火,大锅里冒着热气。章云觉得不好意思,打扰了她雨天里安静拨弄柴火的乐趣,便讪讪地走向开水炉,“我来接点水喝。”
四十多岁的李姨是矿上脾气较好的人,她自然不生气,可是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只说了一句“刚刚煮滚的”便回头往炉里添了一些柴枝。火烧得更旺了。
矿上的食堂是平房建筑,面积有大约八十平方,里面是直接打通的,饭厅与厨房没有隔间,或者说根本没有所谓饭厅与厨房的概念。进门的右边摆着三张圆桌作为就餐区,矿上虽有三四十人,但因为吃饭时间是错开安排的,所以三张桌子也就够了,而且这里不少的人吃饭的时候都爱端碗出去或蹲或坐或站着吃,里面往往一张桌子还坐不满呢。食堂里的饭菜是用柴火烧出来的,这种能源在这里似乎是源源不断的,矿上作业的木头到了淘汰弃用之时便会堆放在食堂后面的空地上供作柴薪。厨娘对于它们是毫不吝惜的,做好饭菜之后,火炉里还总是烧着柴火,煮喝不完的开水,好像她们的任务就是使薪火永不熄灭一样。长年掌勺的只有李姨一人,但光她一人不能应付这里近四十人的饭食,因此另有一个中年女人需要在吃饭时段帮她的忙。
矿上的一切都严格遵循规定,连食堂的菜谱也一样,每天的饭菜样式都是固定的,并且李姨的厨艺也只能算一般,但在这种地方,没有人会奢求饭菜美味可口。再说了,美好的事物与这里也不搭调,她只要能保证工人们可以及时吃饱饭就行了。
章云把杯子接了半满,轻轻喝了一小口,觉得这水充满了炭火的味道,难以下咽,大概是反复煮滚的原因吧。他不想喝了,于是把水杯放在靠门口的一张饭桌上,然后拉了一只高脚木凳在门边,便坐下来看外面的雨。大雨使矿山变得与往日不同,使它往日的古板生硬的脸庞、粗糙枯黄的皮肤都变得细腻精致一些。大雨在这里的牺牲是感人的,晶亮的雨滴一旦落到矿山的地面,甚至从接触到矿山的空气开始,便受到了严重的污染,化为奶黄色、橙色、灰色或黑色的污水。在它们的冲刷过后,矿上能获得一段短时间的清爽空气,但始终不能长久,因为这里的恶劣本色是永远无法冲洗干净的。
大雨又是矿上的一场灾难。大雨过后,矿坑下那些本已碾压得稍为安全平实的车路会变得湿滑黏糯,路基经过浸润后,会有禁不住重压而脆弱开裂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运输中的风险;矿土由于雨水的沁入,不免会变得更加结实和沉重,如此一来,不仅使得挖掘难度增加,也容易在装载过程中压伤车身;而对于老板来说,最大的灾难无疑是大雨造成停工所导致的损失,仅以这里来说,停一天工就意味着要减少二三十万的产值。总之,矿上宁愿高温酷暑,也不欢迎大雨——这自然是从经营者的立场来说的。
章云也有不欢迎大雨的理由。一者,他是矿上开车的新手,在雨后的矿坑中开车对于他来说相当吃力。二者,不同于其他人,章云开的车是私车,所以任何对车的损害都让他紧张。
但此时,章云觉得他喜欢这场雨。坐在门边看着这场雨,让他感受到了这些天来少有的安静祥和,大雨在抚慰他的烦躁,抑郁的心,让他终于好受了许多。雨,请长久地下吧。
他知道此时宿舍里百无聊赖里的工友们也作着同样的祈愿,虽然无人不在雨后泥泞的车路上担惊受怕。他听到了木柴在火炉里剧烈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于是他看了一眼仿佛已一心浇注于那小小的火炉的李姨,他确信她是病态地爱上了烧火,爱上了这种宁静。矿上每个人都希望默默地承受苦难,而不是大声叫喊着,抒发对各自人生的愤懑之情。
章云觉得时间的脚步有时候很慢,有时候又很快。这时候他希望它能慢一点。
但雨终究还是停了,宁静的矿区复又充斥着发动机的噪音。生活的不遂人愿,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