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的,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看见的,是那个曾与她约定好并肩而行的江岚,不知何时,已与其他人再无分别了。
那双曾经搅弄风云的手,如今捧着的,是一碗敌人施舍的粥,又或许……给过柳枝昨夜口中的,帐中温柔。
他或许因为种种原因看不见,可缘何又要让她看见?犹自愣怔神间,千缕却在一旁喃喃着:“柳枝姐姐好福气,四殿下待她与众不同呢。”
与众不同?
顾清澄却明白,那一刻,她的江岚,泯然众人了。“哎呀,越女姐姐,你去哪儿?"千缕再回头时,发现顾清澄的身影早已不见。
顾清澄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瞬间,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那雪白的身影一眼。帐外风起,晨雾被吹得四散。
顾清澄低垂着头,将所有的表情都藏进阴影里,生怕被人看见此刻的失态。昨夜,她曾用理智,为自己铸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墙,她宁愿信他。可今天,他只用了一个女人、一碗粥,便让这座城墙,连同里面的她,都一起轰然倒塌。
于是,那些在夜里反复被压抑、否认的念头,此刻全都成了尖刀。所有假设尽数推翻,所有侥幸一一覆灭。
那些冷硬的怀疑,最终生出了锋利的棱角,刺穿了她自己。顾清澄不知自己是如何捱过的这一天。
从前她独行如狼,旁人欺她三分,她便要十倍讨还,哪怕是面对顾明泽的背叛,她也生生地扛了过来。
可她未曾想过,会在江岚这里再尝一次。
她为他生出了软肋,他却偏看准了那软肋插刀。让她猝不及防,让她方寸大乱。
更不堪的是,此刻她深陷龙潭虎穴,连当面质问的机会都没有。她的世界从来漆黑一片,唯有他给过她一线天光。涪州一路来边境的恶言恶语都没能击垮她,她原以为只要撑过这一局,便能绝地翻盘。
直到今日。
属于她的光熄灭了。
她忽然生出无端的绝望。
这世间最痛的,不是敌人的刀剑,却是并肩之人的低头。冬日将尽了,她却觉得,自己或许要永远留在这个冬天了。今夜,顾清澄终究没能躲过这场排演。
事已至此,她早已做好万全准备。计划已行至最后一步,岂能因江岚的变故就轻易推翻?
若今夜排演出了意外,那便见机行事罢。
直到今日,她终于明白,她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离了任何人都行。顾清澄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烛火摇曳,满室的舞姬歌女,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酒气、汗气与脂粉香。
因为不是正式的宴席,只有军营里寻常的几位大人,就着歌女的旖旎,享受着冬日山谷里罕见的暖意。
她第一次看见了五皇子江钦白。
那人果然如千缕描述般,身形魁梧,即便是夜里挑灯看曲,身上也未曾脱下过软甲,想来是极其谨慎的人。
而千缕轻轻拉着她的袖角,努努嘴,示意她朝那边看。顾清澄却再没回头。
她不用想也知道,那人正坐在末席,身旁站着柳枝,烛火映照下,他们的影子想必正亲密地交叠在一起。
思绪变得冷硬,她下意识将自己藏在人群最后,像往常一样,努力让自己不被任何人注意。
可当其他姑娘都献过艺后,座上的一位副将却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你,抬起头来。”
顾清澄心头一跳,只能随着指令,将目光抬起。她看见了这昏黄大帐里,沉沉地坐着所有人。有人面色酡红,已是醉极,有人神情谄媚,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在五皇子身上,而那位副将却直勾勾地看着她一一
那是一种凝视猎物的表情。
“越女?“那副将饶有兴味地看着名册,“会唱什么?”千缕看着顾清澄今日神态不佳,匆忙替她上前答道:“越女姐姐身子虚,不如由奴……”
“身子虚就滚出去。"副将毫无耐心道,“军中不养废物。”一时,满殿视线皆落在她身上。
顾清澄看了看,忽地想起了千缕那日所言,决定回道:“将军可听过《阳关三叠》?”
她想着,借千缕伴奏,也许能蒙混过关。
“可。”副将笑意带着玩味。
片刻之后,千缕抱着琵琶上前,素手才欲拨弦一一末席之中,忽地传来了一声温润的,叹息般的低语:“阳关莫作三叠唱,越女应须为我留。"①满座俱寂。
烛影微颤中,所有人循声望去。
那人静静坐于末席,雪白衣袍,指尖轻执青盏,目光茫然,却将那张清隽如故的脸,无意识地对着她的方向。
“李副将,吾素来挑剔,却偏对这越女投缘。“不知一一今夜可否由我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