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太太一边说着,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猛地抓住那张笺纸,作势便要撕裂。
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痉挛。
贾政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可怖的神情,那是在面对灭顶之灾时,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濒死野兽才会露出的阴狠与坚决。
他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连忙叩首如捣蒜。
“儿子……儿子发誓,此间言语,若有半点外泄,叫儿子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看着儿子指天誓地,贾老太太眼中那股疯狂的戾气才稍稍平复,攥着纸的手也无力地松开了一些。她疲惫地阖上眼,靠在引枕上,整个人如同虚脱。
“你去罢。”
贾老太太无力地挥挥手,声音缥缈如游丝。
“容我、容我再想想。”
贾政如蒙大赦,又磕了个头,慌忙起身。
他不敢再多看母亲一眼,只觉得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荣庆堂,此刻更像是修罗场,每一步都踩着冰冷的刀锋。
贾政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后,留下的,只有床榻间那道枯槁身影手中紧攥的、仿佛重逾千钧的命运之笺。
帐幔低垂,室内重归死寂。
过了许久,许久,贾老太太那紧闭的双目才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她没有再看向那张纸,空洞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暮色。
在那片愈发浓重的黑暗中,在那四王盘踞的西海方向,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燃起的烽烟。那不是救世的曙光,而是一场用无数鲜血和牺牲浇灌出的、他们荣国府唯一可以攀附以求苟延残喘的恶浊之莲。
一丝极其微弱、充满死气的计算,在那深陷的眼窝深处,悄然浮动。
窗外的风,似乎呜咽得更加凄厉了。
暮春的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吹过神都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卷起几片零落的残叶。
荣庆堂内的死寂仿佛凝固了时间,只有药香和绝望无声地弥漫。
贾老太太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张藏头诗的笺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那是穷途末路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的极致疯狂与算计。
“西海…超脱…”
这血淋淋的四个字在她心中反复捶打,每念一次,都让她残破的身体涌起一股近乎毁灭的力量。恐惧如影随形,但更大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戾。
“来人。”
声音嘶哑,像钝器刮过枯木。
鸳鸯慌忙掀帘进来,垂手侍立,不敢抬头看老太太此刻的面容。
“给我更衣。”
贾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决绝。
“厚袄,要能见客的。”
鸳鸯心中一惊,老太太这形容出去见客。
可对上那双燃烧着骇人光焰的眼睛,她半句劝阻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喏喏应声,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
厚重的紫貂镶边锦缎袄子裹上贾老太太枯瘦如柴的身体,将她衬得更加孱弱,唯有那挺直的脊梁与眼中锐利的光,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意志。
她拒绝了车轿,只让两个最心腹的强壮婆子搀扶着,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出了西角门,登上一辆最不起眼的青幔小油车。
车轮辘辘,碾过雨后湿滑的青石板。
车厢狭小,药味、熏香味与她身上垂死的暮气交织在一起。
贾老太太闭着眼,胸膛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隐痛,但她的神志却异常清醒,清醒地算计着每一步,每一个字可能带来的后果。
目标:北静王府。
她需要的,是一个被逼到同样绝境的共谋者。
北静王府。
门前的石狮子历经百年风雨,威严仍在,却似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阴翳。
府内草木森森,亭台楼阁依旧精美,但那份开国元勋的从容气度,已然悄悄褪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惑与压抑替代。
北静郡王水溶斜倚在花厅的软榻上,手中一卷书册半晌未翻一页。
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温润如玉的脸庞添了几分苍白和倦怠。
连日来,四王私下密会数次,商议如何在隆化帝愈发凌厉的削藩之策下自保,却总是一筹莫展。太上皇幽居大明宫,成了真正的富贵闲人。
荣国府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那凤藻宫紧闭的门扉,像警钟一样在每一位勋贵心头敲响。
收京营、控禁军,下一步,皇帝的刀锋转向哪里。
谁都知道答案一西海,他们四王最后的根基。
兵权一失,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水溶沉沉叹了口气,端起手边的温茶,指尖冰凉,正如他此刻的心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甘又如何,皇帝手段狠绝,权势滔天,四王看似盘根错节,实则在中央集权的帝王面前,不过是等待被切割的臃肿肢体。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包裹着他。
就在这时,贴身长随悄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和犹豫,躬身低语。“王爷,荣国府老夫人来访,看样子,病得不轻。”
水溶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