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与我商量,而不是吩咐我,就这样浑水摸鱼。
梧桐凋敝,残枝挂寒霜,在风中簌簌扫过亭上宝顶。方才从大殿出来,她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素色长衣,如今似乎有些冷了。
我望着手上还未交去斋房的僧袍,不知坏了哪条脑筋,想也未想便递给她:“要不……公主?”
她似乎也觉得滑稽,只望着我不动。
“请公主保重自己。”我叹了口气,道。
许久了,她也不接过来,我的手举得发麻。因为低着头,我的目之所及只有她薄柿色的裙裾,她的声音自我头顶飘来,似笑非笑的。
“薛郎中,究竟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
什么?
我抬起头,望见她好像咬着牙说话,而杏面桃腮眉间微蹙,又好像无奈至极。
她轻叹道:“我们只说过三次话……就当是三次半罢?除却东宫那晚,剩下我说什么你都不答应,连我的赔礼也不肯收呢,薛郎中。”
“下官是怕有心人利用公主。”
圣人不许诸王豢养外族士兵,可没有限制公主。我知道她想钻这个空子,替太子笼络这些人。
可是一个比我矮一头,窄出整个肩头的小娘子,连及笄都未至,深宫中娇生惯养,被大哥推出来懵懵懂懂地战斗,要怎么才能让她知道其中的险要?
“公主,你可曾想过?太子自己不愿出头,大可以请少詹事代劳。可如今却将你推出来,这说明什么?”
你太年幼,太傻,被人拿去做利刃都不得知,反而暗自欣喜。这不是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了……”她着急解释,双手慌忙摆在身前,“东宫多事,杜二哥替太子受了不少委屈,实在不适宜再出头了。公主邑司有家臣,可以推托是我自己在招揽属官,谁有我这样方便呢?”
“那又如何?平阳昭公主自小做男儿养,自然知道如何拉拔雄兵十万,可我瞧着你是个闺阁女儿,你知道常朝几时点卯么?即便那些藩将被你接收,日后还是要让旁人帮你理,万一那人心怀不轨,出了事尽数推在你身上可如何是好?”
“公主。”
不知道杜荷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他身披白毂裘,左手拿着绿松石碧纱羃篱,右手半臂挂着一件与自己同样的裘,立在亭外龙柏下,极温柔地呼唤她。
苍天。
方才我说得痛快,此刻才发现自己口不择言了。
我真希望他能早点打断我,免得眼睁睁看着我与他娘子说这些话。眼下我赔礼道歉又不是,继续说下去也不是 ,难道要假装晕倒么?
所幸杜荷仿佛没看见我,他理都没理我。他径直走到她身边,将那裘密密实实裹着她,又将羃篱扣在她的头上。
“怎么把这个落在殿里了?”杜荷拂起纱幔,捉她的手捏了捏:“冷了罢?”
公主欢喜地说:“今天回来得好早呀。”
“嗯,客人走得早。”杜少詹展臂搂她的腰,才发现我也在似的,“薛郎中,好久不见,听说吐蕃的使团就要来了?”
……有点怪。
眼前的檀郎谢女好一番美景如画,不知怎么我胸口积了满满一池污水,就要沤成泥潭。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僧袍,尴尬地立在原地。大殿中木鱼振振,满座诸僧齐声唱诵《法华经》,群声洪亮,如百罍相击。
“如劳目睛,则有狂华,于湛精明,无因乱起。一切世间山河大地,生死涅槃,皆即狂劳,颠倒华相。”
我听得入迷了,公主也入迷了。杜荷晃了晃她的肩膀,道:“我们回去?”
公主轻应了一声,碧纱中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握他牵自己的臂。
不知中了什么邪,我不由自主转身唤她:“公主。”
一对相依的广裘留步于无相门下,齐齐回头望我。
其实我开口时就已经后悔,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中了邪似的,我就是想说话。
我的嘴这么不听使唤,该说话的时候说不出,不该说话的时候又封不住。
这下好了,我说什么好?
“公主,下官谨遵教令。”我狠狠深吸一口气,俯身拱手道:“不知能否请公主考虑下官的请求?”
一时间心如擂鼓,我多希望这时候天打雷劈,劈净此时此刻的尴尬。我弯着腰,看不见她的脸色,四周围静谧得可怕,只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
而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她没有回答,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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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领军府,契苾何力一条腿大喇喇翘在案头,另一条腿支在榻上抖个不停。
我从袖筒中取出通关路引,放在他的身前:“将军,下官已经帮你请好假了,路上请多加餐。代问凉州部族好,随礼已转交帐内。”
“不去了,”契苾怀抱着一小瓮阔尾羊窟利,嚼得啧啧有声,“拿回去罢。”
你、我、你……
他三品,我从五品下,他武将,我文官,他一枪戳死仨,我打不过他。
眼看我一个不忿抽身要走,他赶忙伸手拦道:“嗳嗳嗳,你这人怎么这么窝囊啊?”
我掖着手瞪他。
“吃不吃?”他举起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