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他都从白天等到晚上，江夏王和逖之都请他不走。徐婕妤几次来劝他休息，圣人无论如何也不听。但事实上娘娘就是不来，不管他怎么等，怎么哭，娘娘的魂魄都不见他。原本我觉得这是概率事件，也许娘娘作为一位新的死者，不熟悉显灵这件事。但每每圣人被尚药架着离开，祭坛前后只剩下王子与公主们，她片刻都不取误，立刻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叮咛子女，龟壳裂完一个又一个，我就觉得她是故意的了。
为什么不见圣人呢？
你骂他也可以呀？
按照礼部对圣人的观察，别说裂龟壳了，你把他面前的蜡烛吹灭都够他喜极而泣三五个月的。如果娘娘对他不满，不值得自己耗费精力与魂魄沟通，也可以斥责他嘛。
你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一-也不是没人这么做过，贞观朝的潮流就是把皇帝骂得狗血淋头，更何况是你一一他必定开心坏了，毕竟人就是贱啊。可娘娘不骂他，不出现，不见他。
晋王、城阳公主和晋阳公主为她煮茶的时候，娘娘调整火苗；长乐公主带孩子来探望她的时候，娘娘摇响铃铛逗孩子笑；太子与魏王坚持要为她守夜，两个人互相劝“你回去罢”“不，还是你回去"的时候，娘娘吹来一阵风，将儿子们的蹀躞带牵在一起，谁也走不成。
这是我的重要一课，人不要同情上位者，更不要同情当权者。我很同情圣人，我心疼他的黑眼圈和悲痛欲绝的表情，因此答应长孙太尉再次为龟壳造假。
天可怜见，你想不到我写过多少肉麻的话。譬如什么“想你世民”“怎么瘦了世民、“谁欺负你了世民”。我觉得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人你应当有些谦虚的血液正在流淌，或者那种古往今来儒家文化的谦逊因子在身上，可圣人一点儿不会为这些话不好意思，他堂而皇之理直气壮甚至还犹嫌不够地接受了所有瞎掰的蜜语甜言。理论上，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哪怕你不舒服或是受委屈，也应该报喜不报忧。可圣人断不会这样，他生怕娘娘觉得他过得好，整日一副可怜得仿佛隋末难民一般的表情，撒起娇来恶心得我就要吐血了：“我真的很难受。我好孤独，我不想吃饭和睡觉了，我也不想治病，虽然尚药说如果我的腿再不治疗明天我就会死。”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你的确有很多旧伤，都是当年不要命的冲锋陷阵留下来的，可尚药说你身体底子好得要命，砍你几刀都死不了。
我和逖之盯了一天的摊子，已经累得受不了了。我缩在祭坛的一角揉腿，对逖之低声抱怨道：“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捏着嗓子说话，真的很让人反胃。他为什么是这样的啊？如果藩属国知道天可汗这么肉麻，谁还会称臣纳贡呢？”圣人一直教逖之烧纸钱，没完没了地烧，烧得他一张脸黑黟黟的。逖之拿袖子抹了一把汗，道：“你理解理解他罢，称孤道寡的结果就是孤家寡人啊。我理解他，谁理解王八呀？我造假造得长安城龟壳物价都涨了。圣人向礼部许诺，这是他今年的最后一次疯狂，他再也不会没事找事折磨我们。
而徐婕妤当真是很有耐心的。礼部都忍无可忍、都想散衙回家了，徐婕妤不再劝圣人，她选择遥遥站在祭台远处，听他和假龟壳对话。夜静更深，圣人在向亡妻汇报近期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敕令将死刑犯迁往西州，充为徭役，减少刑部压力；大力打击“福手福足”现象，禁止百姓自残肢体、躲避徭役；调整徭役时间，配合全国农桑的重要时间节点；设立转资，鼓励农耕技术开发，提高国内生产总值；清查浮游无户籍的人民，稳定税收与人口增长；巩固漠北防线，以常规军事|演练代替战争，加强风险管理意识；促进与西域诸国的贸易来往，达到互利互惠、合作共赢的友盟关系。②
我在徐婕妤崇拜得泪汪汪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他们俩都还不困。江夏王与逖之头挨着头，在九足香炉旁睡着了。我和长孙太尉仍然藏在祭台后头刻龟壳，断定这一次娘娘还是不会来。长孙太尉困得打哈欠，他盯着飘晃的烛光揉了揉眼睛，教我刻完最后一句“世民保重”就回去。然而我第一个字都没刻下，忽然风吹经幡，吹走圣人手中的敕碟，也燃亮了徐婕妤面前的火烛。
柔软的烛光中，粼粼波纹荡漾在苍白的影壁上。祭祀用的金领玉簋荧荧发亮，映衬着映衬着圣人沧桑、疲惫的脸庞，和远处徐婕妤诧异的表情。龟壳在我的手中剧烈地晃动，晦暗灯火下，我看见了迸裂开来的八个字：“济世安民，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