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闾阖梦(一)
【本章可能有点儿抽象,连着看整个章回就会明白用意啦~)回到安西都护府的第一天,我做了个绵长的怪梦。也许这段日子路途颠簸得太厉害,与思摩挤一张床的日子又十分难捱,我每晚辗转反侧,看见安西招待所的逼仄单人胡床都像龙床。西域缺水,我勉勉强强汲了两桶井水冲凉,原本打算点灯熬油写工作报告,往榻上一靠,转眼进入梦乡。
梦里我是个五岁的小儿郎,头上束着羚羊特角似的总角,个子还没有太液池旁的牡丹高。
…我怎么会在太液池?
眼前琳琅缭乱,尽是五颜六色的官袍与襦裙。仕女们捧着蜜饯瓜果穿梭在百花丛中,望云亭临水独立,一瓮剔透的刨冰摆在亭中的翘头案上,王孙公子坐在帷幔前,正在进行一场宫廷宴会。
我探头探脑,四处张望,想要将人们的模样看得清楚,忽然被一双铁一般硬的臂膀拦腰抱起来,爽朗的声音响在我的脑后:“哈哈!好俊的小儿郎,像个玉雕的灵童子!”嗳?圣人?!
我想回过头看年轻时候的圣人长什么样,转眼间又被丢到另一个人的怀里。我像只马球一样被投来掷去,眼睛花了,脑袋也乱了,双手双脚拼命挣扎:啊啊啊啊!!”
喊了一半,我的屁股挨了一巴掌。
“容台,别叫!讲礼貌!”
回过头时我又惊又喜,哇的一声哭出来:“阿爷?!”幻梦中,我父亲仍然依存着去世那年的容貌,他五十岁才有了我,使得我从生下来就觉得他是个老翁。他老得很寻常,就像我记忆中的一样,只是身上不再是麻布袍衫,而是一袭深绯色的四品官袍。我心心中大恸,当即立刻就崩溃了,扯着嗓子大声嚎啕:“阿爷-一咱可不兴偷人家衣裳穿呐!我不嫌你穷一一”
屁股上又挨一巴掌,我父亲打我的臀又捂我的嘴,神情倒是神采飞扬的:“这是圣人赐给阿爷的,阿爷做官了,儿,高不高兴?”啊?!
我被唬得噎住了,展眼望向满苑风光。锦绣花团之外,我见到年轻二十岁的左仆射、高公、长孙太尉,还有活生生的杜荷之父。之所以我认得出杜如晦,不是因为他们父子俩长得像。杜荷此时此刻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与太子乖觉地站在圣人面前,听圣人嘱咐他们好好招待满院的官员。杜公坐在圣人身旁,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不对劲。
武德年间我父亲只是个外流学士,圣人正式临极之前就去世了,官位还是追封的,他压根没活到让我看见他穿官袍的这一天。我将自己的手塞进嘴里咬了一口,不疼。
这梦也太美了。
罗刹海市活灵活现,逝去的亲人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他不仅偷生了许多年,还环抱着你。
几世修来的福气,使得我能做这样一场梦。我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
父亲或许以为我认生,正在闹脾气,因此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背,为我顺气。他抱着我给同僚们看,眉开眼笑地向他们引荐“我儿子”、“我儿子容台”、“左仆射你说我们家容台能进千牛卫吗?"我紧紧环抱着他,将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生怕一松手他就消散了。
圣人哈哈大笑,用手指逗弄我,戳我的脸。他对左仆射说:“玄龄,给老薛安排到礼部去罢,他为儿子取名字都循着礼部的意思,想必很想要做这份差事。”
我父亲又激动了,他这个人就是容易激动,心里还藏不住事儿。玄武门之战时谁也不告诉他,就怕他一激动跑街上跟卖胡饼的大娘胡说八道,结果他听见隐太子伏诛的那一刻还是激动得七窍流血。“多谢圣人,多谢圣人!”
我双手双脚扒在他身上,感受到他心如擂鼓。父亲根本管不着身上还抱着个孩子,不断拱手鞠躬、鞠躬拱手,大力拍着我的后背说:“儿,你高不高兴,高不高兴…”长孙无忌笑道:“老薛,你别把孩子摔着了,你这个年纪要想再生一个司就难了。”
“嘿嘿,嘿嘿,这倒是。"我父亲不好意思起来,一只手想挠一挠自己的幞头,不成想这便教我抱不住他了,整个身体顺着他的官袍向下滑。我大声惊呼:“阿爷阿爷阿爷!!"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想将我捞起来,周围的同僚们大惊失色,也纷纷冲上前来帮忙。混乱之际,父亲被几双手拽得站不稳,他步伐老迈,一个踉跄,我们一老一少在满院惊呼中跌进了太液池。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身披甲胄,手持仪刀,直挺挺地站在西内苑外,旁边是同样装束的逖之和审行。他们的模样只有十四五岁,想必我也是一样的。审行摆出他伍长的派头,苦口婆心地教育我们:“你两个站岗就好好站岗,不要总是偷偷溜走。如果再教魏侍中看见可怎么办?”逖之耷拉着脸,气鼓鼓道:“姑姑病了,我得去陪她呀!”审行两手一摊:“我也得去陪她呀,但你须得和人换岗,不然戍岗没人了怎么办?你去问问魏叔玉和萧锴有没有空。”逖之嘟囔道:“他两个怎么可能有空?叔玉要练剑,萧锴自告奋勇给大明宫挖地基呢。”
“那你问问于慎言和房遗义有没有空。”
“于二连着替我半个月,累病了,于侍郎骂我是混账。"逖之一面解释一面偷偷抬眼瞥他,装得鹌鹑似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