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稽山的雪(三)
魏兰蕴抵达稽山草堂的时候,周稽山正坐在一处亭台间取雪煎茶。这是魏兰蕴第十四次来到这个地方。
不同于前十三次被拒之门外,这一次魏兰蕴进来得很顺利,周稽山的家仆将魏兰蕴带到之后便退下了,流水与亭台间,只有魏兰蕴和周稽山两个人。“魏娘子,久仰。”
周稽山跪坐在草席上面,他的右手边点着一只泥炉,茶叶在炉中翻炒过后,周稽山极其熟练地将瓮中的雪并着盐沫橘皮等物添进茶锅之中。待雪化开,再煮半息,周稽山舀出一盏,推至魏兰蕴面前。“这雪是去岁我徒在莱阳雪山峰顶收来的,聊作煎茶,不知合魏娘子味否?”
魏兰蕴今日打扮得极为朴素,她卸下了装饰,鬓发间仅以一木钗为饰,身上穿着的是麻制的交领襦裙,裙摆上无一纹饰绣艺,魏兰蕴恭敬地接过茶盏,她细嗅茶香,再品茶味,“苦而化甘,雪气不输茶香,茶味不略佐味,是一盏好茶。”泥炉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儿,茶香在热气中慢慢悠悠地向上飘着。现下已经少有人喝煎茶了,煎茶味重,烹制流程也不简单,如今的世家高门内多用的是味道较为柔和的点茶,而乡野坊市间,多用的是流程上省烦从简的散茶。
江懋是喝不惯煎茶的,周稽山没想到魏兰蕴倒是喝的惯,他有些讶异,再为魏兰蕴添上一盏茶后,周稽山继而问道。“窃念昔岁,吾与公之先祖,略有私谊,嘉定二年吾师兰亭文会,吾因故未能躬逢其盛,深以为憾,娘子一句江月之辞,吾师犹记至今,料想昔日之盛况,当定娘子之大才,魏公名非刻薄,娘子昔日也承其膝下进学,何以今日欲拜于吾之座下,习吾浅薄之论?”
亭间流水潺潺。
魏兰蕴将残盏放下,手指轻叩着盏沿,缓缓说道:“昔日不过文渊公玩笑之语,小儿妄言,勉励为之,先生过誉了。”“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注1),家学渊源自不敢弃,然尊所学,亦有所长,窃以为,治学之道,非囿于一隅,泰山不让土壤,故成其奇伟,吾常怀他山之志,欲博采众长,冀能融会贯通,庶几不负先人之教,亦得窥学问之广宇。”
“魏娘子,倒是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之志,不过,要想做老夫的学生,可没这么容易,老夫且考考你。“周稽山从桌案上随意抽出一本书,翻开了一页,指着这页的最后一句,说道,“你先说说,这句话,朱子是如何作注的?”魏兰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朱子注曰,致者,推至其极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君子若能推极心心中之和,则天地安其所,万物遂其生(注2)。”
“学问倒是不错,这个年岁的孩子,很少有像你这样稳重大方的。“周稽山点点头,他将书合上,继续问道,“朱子之注,全天下共解共读之,吾早已听过数百遍之有,今日吾不想听朱子怎么看,我更像听听你怎么看,有人说,"中和’两个字,无外乎是教人去做一个如温吞水一般的庸人,你是如何看的?”“愚以为,世人常将′中和′解为折中妥协,实则大谬,世人常将水喻作中和温吞之象,实则悖矣。"魏兰蕴顿了顿,接着说道,“水并不是温吞的景象。”“当每日的太阳照耀在大地上的时候,莱阳群峰的冰雪融水自陡峭险峻的山峰下滚落,汇集而下,在银湾河的河床上奔流不息,直至注入沧澜河。”“沧澜河道地势变缓,水似乎在沧澜河中变得温和,但当它涌入乌苏江的那一刻起,当它随着千万不同的水系共同注入乌苏江起,当它驰骋在绵延起伏的乌苏江上的时候,水,便又重新变得横驱别骛了起来。”“水不是温吞的,她只是包罗万象,当你想要她锐不可当的时候,她便可以锐不可当,当你想要她温润而泽的时候,她便可以温润而泽。”水是女象的,是母象的,母亲是无所不能的。当她面对她的孩子的时候,她是温柔而哺育一切的,当她面对伤害她孩子的敌人的时候,她是凌厉而锐不可当的。
“水可以译为中和之象,但中和,不是死水一潭,正如同奔流不息的银湾水系一样,水是一种动态的、蕴含无限生机与力量的平衡,故而,中和'绝非意为折中妥协,做个无棱角的圆滑庸人,我更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教化人在极到致的情绪涌动中,依然能持守内心的中正,在万变的外境搅扰下,依然能维系与天地万物的和谐。”
“所论不错,不愧是魏邕的孙女,若你是个男儿,只怕比我家江懋小儿,还要出彩些。“周稽山拊掌而赞道,他顿了顿,话音却又一转,“关于这句话,小老儿也有几分见解,只是与魏娘子所论大相庭径,不知魏娘子是否愿意一听?”“谨受教。"魏兰蕴颔首答道。
“世人都解,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达到极致的中和境界,天地万物便各在其位了,万物便生长繁衍了,但吾则认为不然,万物居其所、遂其生也,故天地中和。”
“天行有常,君臣父子,万物各有其位,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注3),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道理,这也是魏娘子于科考一途中,所学,所被考的道理。”
“自古以来都是男女阴阳调和,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注4),万物其位,魏娘子违背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