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天色尚带几分朦胧的灰蓝。
像块没洗干净的粗布,蒙在京城的头顶。
鸡叫第三遍时,王守仁便起身。
指尖摸过床沿的新官袍一一是陛下特批内织染局做的,料子是上等杭绸,滑得像春水,凉得沁心。他动作沉稳而利落。
三两下便换了上身。
那官袍色泽庄重,是五军营参军的藏青色。
领口绣着银线的“参军”二字,针脚细密如蚊足。
每一处都熨烫得平整,连褶皱都找不出半条。
穿上它,肩膀似乎沉了些那是“责任”的分量,却也多了份压得住事的使命感。
他低头抽了抽下摆,见衣角垂得笔直。
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陛下亲赐的文书。
文书用黄绫包边,边角烫了金,上面盖着的鲜红印章,是“天子行宝”的印鉴,方方正正,透着帝王威严。
字迹是朱厚照亲笔所书:“特授王守仁为五军营参军,整肃军纪,改良操练,诸将皆需配合。”笔锋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像带着风,仿佛还能闻到陛下落笔时的龙脑墨香。
“走吧。”
他对自己说了句,声音轻却坚定。
紧紧握着文书,指节扣进纸页的折痕里,将边角捏得发皱。
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着京营的方向走去一一从翰林院到京营,不过三里路,却像跨进了另一个世界。京营的营门矗立在前方,又高又大。
黑沉沉的木门上钉着铜钉,每颗都有拳头大,亮得发黑,是几百年摩挲出的光泽。
门楣上挂着“五军营”的匾额,是永乐皇帝亲笔题的,红漆虽褪,却仍透着股压人的气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门口的卫兵身着闪亮的山文甲,甲叶磨得光滑如镜,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像覆了层冰。他们手中紧握着长枪,枪杆是枣木做的,被汗浸得发红,枪尖斜指地面,寒光扎得人眼疼。他们的眼神锐利无比,犹如盯着猎物的鹰。
见王守仁走近一一一个没穿甲胄、只着文官袍服的人一一两道目光“唰”地扫过来,像刀子似的刮过他的官袍,从领口的银线扫到腰间的布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静。
“站住!”
左边的卫兵率先开口,声音粗哑如砂纸,“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腰刀上,指节发白,显然没把这个“文官”放在眼里。
王守仁稳步走上前,脚跟并齐,腰杆挺得笔直,神色从容而镇定,没有半分怯懦:
“在下王守仁,奉陛下旨意,来五军营任参军。”
他声音洪亮,字正腔圆,每个字都撞在营门上,弹回来时带着回响,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说着,他双手恭敬地递上文书,指尖平贴在纸页上,动作优雅而得体,却没半点文人的迂腐。卫兵迅速接过文书,手指粗粝,捏得纸页发皱。
他先眯着眼看了看印章“天子行宝”的印纹他认得,宫里来的人都带着这个;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墨味一宫里的墨掺了龙脑香,跟市面上的粗墨完全不同,错不了。
接着,他又抬起头,上下打量了王守仁几眼,目光在他没戴甲胄的身上停了停,眼里藏着几分审视与怀疑:“请稍等,小人去通报千户大人。”
他微微欠身,转身时铠甲“哗啦”响,脚步噔噔噔往营里跑,像怕耽误了大事。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副将官袍的人从营内匆匆走了出来。
袍角扫过地上的碎石,带起一串灰。
他年纪约莫四十,满脸风霜,是从边军调回来的老将,步伐矫健,每一步都踩得扎实,身姿挺拔,浑身散发着军人的英武之气。
他走到王守仁面前,目光先落在文书上,又抬起来仔细看了看王守仁的脸一一确认跟文书上的画像一致然后对着王守仁抱了抱拳,动作标准而规范:“王参军,英国公世子张仑、定国公世子徐延德在演武场大帐等您,小人这就带您去。”
他的声音洪亮而热情,尾音带着笑一一显然是得了两位世子的嘱咐,不敢怠慢。
王守仁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有劳将军。”
随后,他跟着副将往营内走去,脚步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踩在营道的石板缝里,没有丝毫慌乱。营里一片“热闹”景象。
士兵们正在演武场上操练,“嘿!哈!”的喊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把整个营地的地皮都掀翻。兵器碰撞声“叮叮当当”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看似激昂、实则空洞的战歌。
王守仁扫了一眼,眉头悄悄皱了皱一一士兵们的动作确实整齐划一,胳膊抡得像风车,可仔细看便知,他们的眼神涣散,动作僵硬,像是被人提着线的木偶。
一个士兵挥刀时,刀刃都没对准靶心,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劈、砍、刺”的动作,显然是练了千百遍的死套路,连力气都用错了地方。
“都是花架子。”
副将在一旁低声说,语气带着无奈,“练了十几年,就练了个“好看’,真要是上了战场,连蒙古人的马边都摸不到。”
王守仁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一他早就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