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
方才还人声鼎沸官袍如林的殿前广场,此刻已是空空荡荡,文华殿内,更是安静无比。
高大的殿宇只靠着从一排排格窗透入的日光照明,光线穿过窗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纵横交错的影子,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懒洋洋地翻滚飞舞,仿佛是凝固了数百年的时光。
孙传庭就坐在这片巨大而空旷的寂静之中,却觉得比数九寒冬里赤身站在冰面上还要冷。
这不是天气的冷,而是源自于环境与气场直透骨髓的压力。
他的身子坐得笔直如松,双手平放在膝上,目光低垂,看着身前那张紫檀木小几,几上只摆着一只青瓷茶杯,杯中盛着刚沏好的热茶,正升腾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白气。
没有点心,没有酒菜,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安抚或礼遇的温情,这份极致的简朴,或者说极致的严肃,本身就是一种雷霆万钧的态度。
坐在他对面的,是这片天下的主人,大明天子,朱由检。
皇帝很年轻,年轻得有些过分,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称的古老与疲惫,仿佛他已经看过了千百年的兴衰,独自背负着无人能懂的沉重。
他沐浴在窗外投射进来的天光中,龙袍上的金线反射着刺目的光,反而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皇帝没有马上开口说话,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然后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个在绝对安静中被无限放大的清脆声响,让孙传庭的脊背瞬间绷得更紧了。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是维持着一个臣子最谦卑的姿态。
朱由检将茶杯放下,静静地看着孙传庭,那目光仿佛比窗外的日光更加锐利,能穿透皮肉直视他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先生可知,朕为何要将通敌的晋商诛灭九族,将抗旨的江南粮商抄没家产,不惜让法场人头滚滚,也要用这最酷烈的手段来夺此钱粮?”
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帝王的威仪,更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人,在向朋友请教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破了殿内温暖的空气,剑尖直抵孙传庭的咽喉。
孙传庭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了皇帝的眼睛,沉声作答:
“回陛下,罪臣斗胆揣测。”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
“陛下雷霆一击,惩晋商通敌之罪,处江南囤粮之奸,其所得钱粮,非为充盈内帑,而是为填补国用!此乃整肃朝纲、重振边备之举。晋商通虏,如附骨之疽;江南豪族,如扼喉之手。陛下不惜背负骂名,行此霹雳手段,正是刮骨疗毒,为的,是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一个法纪严明之天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高昂了一丝,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激愤。
话音落下,孙传庭却没有就此停住,脸上反而闪过一丝更为挣扎的神色,仿佛在权衡着一句呼之欲出却又万分凶险的话。
最终,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试探与不确定:
“罪臣在代县亦有耳闻,言说秦晋之地近年灾异频仍,民生维艰…陛下此番筹措,莫非也是为了…安定彼处,以备不虞?”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叩首于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声音微微发颤:“罪臣失言!妄揣圣意,乃臣子大忌!请陛下降罪!”
孙传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最后一句话究竟是画龙点睛,还是画蛇添足。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龙袍无声垂落,他慢慢走到孙传庭的面前,明黄的靴子停在了他的视线之内。“起来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孙传庭心中一颤,依言站起。
“满朝文武,”朱由检淡漠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恨朕者,斥朕为桀纣,倒也坦荡;媚朕者,颂朕为尧舜,却言不由衷。”
他的目光掠过孙传庭的头顶,望向殿外的天空。
“他们只看得到朕在做什么,却无人去想,朕为何要这么做。”
话锋陡然一转,朱由检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孙传庭身上。
“随朕来。”
朱由检转身走向大殿中央,孙传庭定了定神,连忙迈步跟上。
大殿中央挂着一幅《大明舆图》。
朱由检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地图上那片广袤的黄土区域。
陕西。
“你猜对了。”皇帝转过头,眼神中的那一丝激赏已然褪去,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现实。
“我大明的第一道死劫,就在此处!”
朱由检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而坚定,那种冷不是帝王的无情,而是陈述既定事实的绝对客观。“以陕西今年的旱情,延安、西安府一带,饥民怕是撑不过三个月了。一旦生路断绝,聚众劫掠便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孙传庭的心猛地一跳,他是山西人,与陕西一山之隔,唇亡齿寒。家乡的灾情他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