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下意识地就要开口,想说“当用雷霆手段,及早镇压,以免酿成大祸”之类的言语。可就在这时,朱由检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皇帝的表情变了。
那股脾睨天下的霸气和洞悉一切的冰冷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悯与沉痛。“先生,”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你以为朕接下来要说的,是杀光他们吗?”
孙传庭愣住了。
朱由检没有等他回答,又从那个黑漆木盒中拿出了一份字迹都已经有些模糊的卷宗。
“这是天启七年澄城县民乱的卷宗。”
他没有让孙传庭看,而是像一个说书人,用缓慢而压抑的语调亲自讲述起来。
“澄城,陕西最穷的县份之一,土瘠赋重。百姓活不下去都跑了,可即便如此,官府依旧在逼税,追缴“三饷’。你知道在陕西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吗?”
朱由检看着孙传庭,一字一顿地说道:
“四远之民,望澄以为苦海。”
孙传庭呼吸一滞。
“百姓被逼得髓干血尽,与其在公堂上被活活打死,倒不如揭竿而起,去求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猛地昂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孙传庭。
“历朝正史,写民乱者,皆为“贼、寇、妖人’,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但是朕告诉你,”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们不是贼寇,他们是一面镜子!”
“一面照出我大明根子烂在哪里的镜子!”朱由检的声音不复平稳,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抖。“大明传至朕手,早已是积弊丛生!宦官当国,党争内耗!皇亲勋贵士绅如饿狼般兼并田亩,逼得万民流离失所!人无地可耕,朝廷却为了辽东加派三饷,竭泽而渔!偏又遇上这罕见天灾赤地千里!”他向前踏出一步,几乎逼到孙传庭的面前:
“别忘了,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当初也是官逼民反!”
“当一个百姓宁愿选择九死一生的造反,也不愿意再当一个顺民时,那说明烂掉的不是他们……”“是朕的江山!是这整个朝廷,从根上就烂透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雷霆在文华殿中轰然炸响。
这一次,孙传庭没有跪下。
他就那样站着,如同一尊在风雨中被侵蚀了千年的石雕僵在原地,那双眼睛剧烈地收缩,而后又慢慢放大,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
醍醐灌顶!
沉默在殿中蔓延。
孙传庭在脑海中疯狂地推演着皇帝的话。
钱粮、官吏、皇亲、勋贵、士绅、人心、天灾、外患……每一个节点,每一个环节,都印证着皇帝的判断。
他想找出一个反驳的理由,想寻到一丝破局的希望,可最终发现每一条推演下去的路,尽头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许久,许久.
“陛下明察万里。”
孙传庭抬起头,直视着年轻天子,眼神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然。
“臣在代州,日夜推演国事,所见所闻,皆是“沉疴已入骨髓’。常规之法,药石罔效,只会拖延时日,终至无救。”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剖出来的。
“臣愚钝,看不清破局之路,只知若无雷霆手段,万事皆休。臣…恳请陛下示下,此局,当如何落子?孙传庭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字字都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只等着持剑之人指向目标。
朱由检凝视着他,那双年轻的眸子里翻涌的火焰,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朕,命你即刻出京,总督陕西一应事务,任…”
皇帝的话语在这里微微一顿,仿佛是在给即将投下的惊雷积蓄力量。
“…陕西巡抚!”
这几个字仿佛有千钧之力,将孙传庭的所有思绪瞬间砸得粉碎,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只有瞳孔因这完全超乎想象的任命而急剧收缩
陕西巡抚!
他原官职为正五品的稽勋司郎中,而陕西巡抚是从二品的封疆大吏!
简直就是逾越了祖制天条的一步登天!
从一个在京城的清流言官,直接到地方上总揽军政大权的最高长官!
刚刚才燃起的满腔壮志豪情,瞬间被巨大的惶恐所淹没。
“陛下!”
孙传庭几乎是本能地再次跪倒在地,“陛下,万万不可!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焦急与恳切,用最快的语速陈述着理由:
“臣,年轻德薄,不堪此重任!资历浅薄,骤登高位,何以服众?陕西官场错综复杂,臣一介书生,恐难驾驭!”
“陛下此举,乃逾制之擢,恐寒天下百官之心!祖宗法度,朝廷规制,皆是国本。为臣一人而破例,必将引来朝野非议,于陛下圣名有损!”
“何况陕西糜烂至此,几近死局,非人力可轻易挽回!臣若败事,不仅有负圣恩,更恐使朝局动荡,陕西之火愈演愈烈!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句句发自肺腑,每段回复都透着一个成熟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