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复杂思绪,撩起前襟,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能听出的无奈,
“老臣…代京中勋贵,向陛下请罪!”
朱由检把玩着手中一枚温润的玉制镇纸,仿佛只是在欣赏着上面天然形成的纹路。
张维贤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他的陈述充满了深深的无奈与挥之不去的惶恐,自己身为帝党,本应与那群短视之人划清界限,但人情之网利益之链,牵一发而动全身,终究是无法轻易脱身。
“陛下登基以来,雷霆手段,整顿朝纲。”张维贤的声音低沉,“先是晋商八大家,通敌养寇,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百年基业化为尘土,再到江南粮商,囤积居奇,意图要挟朝廷,结果是人头滚滚,秦淮河的水都被染红了几分。”
“前些时日,毛文龙在辽南取得小胜斩获颇丰的消息传回京城,陛下大加封赏,极大地振奋了军心民意。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还有…骆家。”
“说灭就灭了,从定罪到抄家,前后不过数日。连一丝转圜的余地,一分体面,都没有留下!”张维贤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怎么跟朱由检求饶,求得皇帝对那些依旧死不悔改的勋贵们的宽恕!
骆家的倒台,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碎了勋贵们最后的侥幸。
如果说之前的晋商和粮商还算是外人,那么骆家这个“锦衣卫世家’,这个与他们利益勾连极深的“自己人’的下场,才真正让他们感到了切肤之痛。
恐惧如同瘟疫,在那些奢华的府邸间疯狂蔓延。
更让他们彻底绝望的是,有几家胆子小关系又比较远的伯爵,在骆养性被抄家的第二天清晨,便试图收拾金软细软出京,想奔着南京的祖产躲避风头。
结果,在德胜门和朝阳门,都被京营的新军给客气地请了回来。
带兵的将官的借口拙劣到了极致一一京城内外近来不太平,恐有匪类对各位大人不利,奉旨请各位大人回府安歇。”
这一手,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勋贵们混沌而侥幸的脑海!
晋商案!粮食案!
他们终于惊恐地回想起,皇帝的每一次动手,都不是心血来潮的暴怒,而是彻彻底底的谋定后动!先是织就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暗中收集所有罪证切断一切退路,待所有猎物都已入笼,确认再无半分疏漏之后,方才发动雷霆万钧的一击,绝不给人任何反应与挣扎的机会!
而眼下,这不让勋贵出京的举动,会是那张大网最后收口的信号吗?!
皇帝,必然已经是盯上了他们!而且说不定屠刀已经磨好,悬于头顶只待落下!
勋贵们,真的慌了。
这一次,不是对某个政敌倒台的兔死狐悲,而是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有了清晰预见刻骨的恐惧!在这种仿佛能预见自己结局的清醒恐惧之下,这群养尊处优的废物们,终于进发出了求生的全部智慧。他们翻遍了历史的故纸堆,抓住了一根自以为是,也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
张维贤抬起头,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他们说,感念皇恩浩荡,不忍见陛下为国事操劳,为钱粮忧心。愿效仿万历朝旧例,凑一笔“赎罪银’为陛下分忧,为国库纾困,以赎…以赎往日「治家不严’之过!”
“赎罪银”三个字如同三根最纤细最冰冷的银针,轻轻刺入了朱由检的耳朵里。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静默。
朱由检依旧低着头,看着那枚镇纸,一动不动。
就在张维贤几乎要被这沉寂压垮的时候,一丝仿佛是错觉般的响动,自天子喉间溢出。
“呵可……”
起初,只是压抑在胸腔里的轻笑。
随即,这笑声像是挣脱了束缚,音调开始上扬,变得清晰而不再掩饰。
“呵呵可………”
最后,这笑声穿透了压抑,冲破了束缚,变成了响彻整个暖阁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检仰起头,靠在龙椅的椅背上,笑得双肩剧烈地颤抖,那笑声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荒谬与嘲讽!
赎罪银?赎罪银!这真是他登基以来,听过的最滑稽的笑话!滑天下之大稽!
江山社稷,亿万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百姓,在勋贵们这群国之蛀虫的眼里,原来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勋贵们还以为他是那个贪婪懒惰,躲在深宫数银子的万历爷?
他们还以为这天下还是可以用几个臭钱就能摆平的生意场?
想花几个钱,就买下自己侵占军屯、垄断民生、甚至通敌资寇的滔天大罪?
想交一笔保护费,就换一张可以继续趴在大明身上,心安理得地吸血的凭证?
做梦!!
笑声,戛然而止。
转变是如此的突兀,仿佛刚才那癫狂的笑声从未发生过。
张维贤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和善的脸,朱由检缓缓站起身,亲自走到张维贤面前,伸出双手将这位老国公搀扶起来,语气温和。
“国公快快请起!他们能有此心,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