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福州会馆。
夜,已经是一匹被墨汁浸透了的黑缎。
然而,在这匹黑缎之下,福州会馆的大堂却像一个被投入了过量酵头的面团,正在不受控制地发酵膨胀。
数十个年轻的,本应在灯下苦读圣贤书的身影,此刻却拥挤在这片并不宽敞的空间里。
愤怒,就像廉价的烈酒,在人群中发酵时会产生令人上瘾的共鸣,前一刻还存在的些许理智与担忧,早已被这股互相感染的情绪漩涡绞得粉碎。
在这一片喧嚣与激愤的海洋中,有一个人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他叫厉飞羽。
与那些面色涨红,唾沫横飞的江南才子不同,他的面容带着一种黄土高原被风沙雕刻出的刚毅。他的眼神总是比旁人多了一份深沉的忧虑与愤怒,仿佛他的肩上,扛着比旁人更为沉重的血海深仇。他来自山西,在京中士子的圈子里,他声称自己家中的百亩良田,曾被与晋商大族勾结的贪官污吏用一张伪造的契约,巧取豪夺,他的父亲因此活活气死,他则背负着家仇一路苦读,只为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亲手将那些奸商与贪官绳之以法。
这个故事,在这个“清算晋商”成为京城热词的当下,显得如此真实,再加上他为人豪爽,喝酒爽快,言辞又极具煽动力,很快,他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成为了这群外地学子中,隐隐可以与那些江南来的文坛新秀分庭抗礼的核心人物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更没有人知道,他那套天衣无缝的背景故事,连同他这个人,都是由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亲自从北镇抚司浩如烟海的绝密卷宗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当那份卷宗最终呈送到御案前时,年轻的天子只是扫了一眼田尔耕拟定的几个化名,便提笔在那空白处写下了“厉飞羽”三个字。
他是皇帝亲手命名亲自布下的,最隐秘的一枚暗子。
他的任务不是搜集那些浮于表面的情报,而是要像一块燧石,深入那早已堆满干柴的敌营,在皇帝指定的那一刻一一精准点火。
此刻,这枚暗子身边,正坐着他在这场游戏中最重要的那枚“棋子’。
厉飞羽的“挚友”,水泰阆。
水泰阆是钱谦益的学生。
他的一切都完美符合人们对“江南才子”这个词的所有想象:家境优渥,一身月白色的湖绸长衫,纤尘不染;才华横溢,诗词歌赋,信手拈来;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是秦淮河畔无数名妓梦中的良人。但同时,他也有着这个群体最致命的弱点. .性情耿直,未经世事,心中充斥着一种不切实际,非黑即白的正义感,也因此最容易被引燃,最容易热血上头。
这些日子,厉飞羽与水泰阆效仿古人,在酒后义结金兰。
他倒也不直接向水泰阆灌输什么,而是用他那悲惨的家史,用他对奸商酷吏的切齿之恨,日复一日进行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水兄,”他不止一次地拍着水泰阆的肩膀,眼中涌动着真诚的烈火,“你出身高贵,心怀天下,这是我厉飞羽最佩服你的地方。但你不知这世道的黑暗,远超书本上的想象!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他们吃起人来连骨头都不会吐!”
“水兄,你的心太纯净了。可是在这浑浊的世道里,纯净,有时候是一种罪过!它会让你看不清真正的敌人!”
这些话,对于一个从未体验过人间疾苦的理想者来说,是致命的毒药,也是最迷人的甘露。水泰阆将厉飞羽引为生平第一知己,觉得这位厉兄虽然出身草莽,却有一颗与自己同样赤诚同样忧国忧民的心。
眼看着大堂内所有人的愤怒,在酒精的催化与彼此的煽动下,已经发酵到了一个即将爆炸的临界点。他们争论着毛文龙的跋扈,斥责着朝廷对粮商的酷烈,咒骂着那该死的,遥遥无期的殿试。所有的情绪都已到位,所有的柴薪都已堆好。
但,还不够。
这些愤怒太分散了,它们就像四处流窜的火焰,看起来声势浩大,却无法形成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力还缺少最后一味药引。
一个能让所有这些分散的愤怒,瞬间凝结成一个共同的、无可辩驳且足以让他们抛弃一切理智与恐惧的终极恐惧。
厉飞羽知道,时机到了。
他端起桌上那只粗瓷酒碗,猛地举到半空,然后,狠狠地向下一贯!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在喧闹的市集中骤然响起的一声炸雷。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只见厉飞飞羽站在一片狼藉的碎瓷片中,双目赤红,状若疯狂,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正承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与绝望。
他用嘶哑到破音. .带着哭腔的语调大声叫嚷起来:
“诸位!诸位同年!别再争了!别再争论什么毛文龙!别再可怜那些为富不仁的粮商了!那些…那些都已不重要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副模样镇住了。
水泰阆更是第一个站起身,关切地扶住他:“厉兄,你…你怎么了?”
厉飞羽一把推开他的手,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