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内,空气仿佛已经被先前那场关于户部职能的对话抽干,变得稀薄而滚烫。
毕自严站在那里,身形微微颤抖。
这颤抖,一半是源于一个老臣对帝国沉疴的痛心疾首,而另一半则是来自心底深处那股被皇帝言语所点燃的狂潮。
他只觉一层窗户纸就在眼前,一捅即破。
从陛下将他从天津火速召回京师的那一刻起,从见着陛下绕开整个内阁单独召见他与范景文的那一刻起,他就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但,预感是一回事,当那扇通往改天换地的大门被皇帝亲手推开,露出其后那片深不见底波澜壮阔的未来时,毕自严心中的震撼,依旧无以复加!
为什么……是我?
他毕自严,说得好听是一方大员,说得难听,就是被排挤出了权力核心。
放眼朝堂,比他资历更深人脉更广手段更圆滑的大臣比比皆是。
陛下,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而站在一旁的范景文,则彻底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谁狠狠给了一刀,几乎要停止跳动。这是他能听的吗?!
他只是一个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啊!
日常工作就是看看奏疏,骂骂同僚,参劾一下不法官员,顶天了也就是跟内阁大佬们在朝会上打打嘴炮。
今天听到的这些,每一句,每一个字,都足以让整个大明官场天翻地覆!
范景文僵硬地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重重的喘息,就会让自己彻底暴露在这场风暴的中心,被碾得粉身碎骨。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装晕过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朱由检终于不再踱步。
他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眸子带着如山的威严直直地射向毕自严。
“毕自严,”皇帝的声音重重地敲击在两个人的心坎上,“朕,要你做这个硬起来的户部尚书!”“敢吗!?”
如平地惊雷!
范景文咬着牙,挺直了身子。
毕自严则是身躯猛地一震,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近乎冒犯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年轻皇帝。
他看到了那张脸上不容置疑的决断,看到了那双眼眸中焚尽一切的火焰。
于是,毕自严他咬了咬牙,牙齿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豁出去了,将一个臣子所有的规矩与体统都抛之脑后,斗胆反问道:
“陛下!您……确定要改天换地吗?”
朱由检笑了。
他也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朝着毕自严缓缓地踏出了一步。
“东西厂、锦衣卫,是朕的耳目与爪牙!”
皇帝的声音充满了无可辩驳的力量。
“京营,辽东、宣大边军,是朕手中的刀兵!”
“陕西有孙传庭整顿军务,还有秦良玉的白杆军枕戈待旦!”
朱由检的目光如炬,逼视着毕自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就是朕的底气!”
毕自严的呼吸陡然沉重了起来。
他听懂了。
皇帝罗列的这些力量几乎囊括了此刻大明北方所有能战、敢战的精锐,并且这些力量都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皇帝一个人的手中!
朱由检看着毕自严眼中闪过的骇然,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从京畿开始!”皇帝的语气变得冰冷而残酷,“北方之地,谁人胆敢阻碍新政,朕的京营正好有两万嗷嗷待练的新军,缺些颗人头来磨砺他们的刀锋!”
话音未落,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仿佛扑面而来。
范景文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样,他已经想象得到,那些自诩清流世代簪缨的士绅们,在京营的马刀面前哭嚎求饶的场景。
毕自严依旧没有说话。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在等待。
大明真正的财富,真正难以撼动的盘根错节在南方!在那些富甲天下,掌控着舆论与经济命脉的江南士族手中!
没有解决南方的办法,任何改变都只是镜花水月。
朱由检看着毕自严那等待的眼神,再次笑了。
那笑容在范景文看来,简直比阎王还要可怕。
他只恨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在这里!
范景文知道,接下来皇帝要说的话一旦传出去半个字,别说他的九族不保,恐怕他老家吴桥,都得被锦衣卫刨起来筛一遍!
果然,毕自严等到了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皇帝的笑容敛去,随之而来的是吞吐天下的霸气!
“若是…往南艰难。”
他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发攻城重炮的炮弹一
“那便…打过长江去!”
轰!
毕自严脑海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与犹豫,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彻底击碎!
打过长江去!
这已非新政,而是征伐!
是以对待敌国的姿态,剑指朝廷的财赋根基!
毕自严瞬间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君王心中早已没有了南北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