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轻松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家常事,“天津卫是你经营多年的老地方,有些人,总归还是要认你的。”毕自严眼中精光一闪,他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当户部尚书毕自严的身影出现在龙舟船头时,岸上那座由恐惧和紧张构成的冰山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骚动。
毕自严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信号,让许多官员士绅的心稍微安定了些许。
小船靠岸,毕自严一踏上栈桥,便感到一股料峭的春风迎面扑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天津卫指挥使等人立刻围拢上来,口称“部堂大人”,行礼问安。
毕自严面带微笑,一一颔首,随即展开一卷黄绫,朗声宣读起那份内容温和,辞藻华丽的圣旨,无非是些“体恤民情”、“嘉奖工商”、“共沐皇恩”的场面话,温暖得与这天气格格不入。
圣旨宣读完毕,龙舟之上终于有了真正的动静。
在万众瞩目之下,那个传闻中杀伐果决、喜怒无常的青年天子,终于出现在了船头。
他负手而立,神情淡漠,仿佛眼前这足以让任何巡抚总督都动容的欢迎仪式,在他眼中不过是寻常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刚才多了太多发自肺腑的恐惧。
皇帝并未立刻走下龙舟。
几名大汉将军和锦衣卫校尉先行下船,迅速在码头中央清出一片空地。
这时,皇帝才缓缓走下踏板,步履沉稳,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海口,仿佛在审视自己的疆土。毕自严与田尔耕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侍立其后。
此刻,他便是这方天地的绝对中心。
天津卫指挥使颤颤巍巍地率众官完成了觐见大礼,口称“臣等恭迎圣驾”,声音都在发抖。皇帝微微颔首,说了声“平身”,便不再言语。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天津卫指挥使仿佛接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硬着头皮再次出班,奏道:“启禀陛下,天津卫士绅商民,感沐皇恩浩荡,特备薄礼,以表万民景仰之心。”
这便是早已安排好的流程,一个让商贾能够合理献礼的台阶。
汪福深吸一口气,从商贾队列中走出,身后跟着几名抬着一个巨大托盘的精壮汉子。他来到御前十步开外,恭恭敬敬地行三跪九叩大礼,额头触地,声音洪亮而谦卑:
“草民汪福,斗胆代表天津万民,敬献圣上薄礼一尊,恭祝我大明江山永固,龙舟所至,四海升平!”他的言辞无可挑剔,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朱由检对身旁的田尔耕递了个眼色。
田尔耕会意,两名锦衣卫校尉立刻上前,将盖在上面的红布揭开。
一瞬间,金光大作!即便是在这早春略显阴沉的天色下,那纯金的光芒依旧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那是一尊由纯金打造的帆船模型,约莫三尺来长,桅杆、船帆、甚至是甲板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工艺精湛绝伦。
所有盐商的脸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自得笑容,这世上没有人能拒绝黄金的魅力,尤其是如此巨大而精美的黄金。
直到此刻,皇帝才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这件礼物,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哦?好,很好。”朱由检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满意。
盐商们的心,齐齐松了些许。
只是,皇帝并未让任何人将金船呈上近前,他只是隔着那段距离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片刻,随即对身旁的毕自严说道:
“毕爱卿,此物甚好。你着工部的随行匠人,就地勘验一下成色,然后熔了,充作九边军饷。这一船金子,怕是能让不少将士多添一件御寒的冬衣了。”
此言一出,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整个码头炸响。
皇帝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还跪在地上的汪福身上,那笑容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让汪福如坠冰窟:“众卿的心意,朕领了。这份为国分忧之心,朕,心甚慰。”
整个码头,很是安静。
汪福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如同一张白纸。
皇帝甚至没有亲自触碰那份礼物,就以居高临下的的姿态决定了它的命运!
还不等汪福从这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看似是对他说的,却仿佛是对着整个天津的所有富商巨贾说的。
皇帝的目光带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听闻天津盐业冠绝天下,所产之盐洁白如雪,人称白色金子。”
他顿了顿,嘴角似是泛起冷笑。
“朕此来,正是要亲眼看看这白色金子究竟是如何为大明创收,为万民造福的。”
“为大明创收”这几个字,皇帝说得极重。
汪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快速升起,浑身僵硬,连叩头谢恩的本能都忘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帝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已经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战战兢兢的官员、面如土色的乡绅,最后朗声宣布:
“传朕旨意,今夜,在天津卫指挥使司衙门,大宴群臣。”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仿佛真的是一场君臣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