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岁月痕迹较同龄贵妇略深,但五官犹存柔美,能找到裴执雪兄妹五官的影子。
席夫人目光似水,却总被频繁的眨眼截断,瞳孔微扩,唇角僵硬地向上提着一-显然是个温和内敛,却又易心绪不宁、常怀惊惧焦虑之人。席夫人将茶盏置于身侧小方桌,旁边赫然摆着一本《莲池大师自知录》①。锦照听一灯说过这类书目。它们与莫夫人常翻的《太上感应篇》②相似,皆是将“功”“过”一一分条列举,每个“功"都加分,反之,“过"则减分。旨在让信众记录每日善恶总分,用以衡量每日功过善恶是否能给来世积攒功德。将行为后果以术数"可视化”。
是把人的一切行为的后果用术数的形式用数字直观表示。这类书册流行于平民百姓之间,以作下一世的寄托。
锦照心下一松。
席夫人身份地位虽与莫夫人天壤之别,但个性信仰如此相似,日后应不会磋磨儿媳。
她抬眸望去,却在与席夫人视线相接的一瞬,窥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悯与愧疚。
不容她细想,席夫人点着头道:“是个好姑娘。月朗,将礼给我。”一位妈妈上前,打开手中锦盒。
盒中翡翠镯子碧色凝脂,水光流转,显然是无价之宝。席夫人亲手将玉镯套上锦照手腕,用干枯粗糙的手牵起锦照,语重心长:“祖传之物,今日交予你。待日后你与执雪的孩儿娶妻时,再传下去。”“好孩子,去吧。"席夫人松了手。
再拜公爹。
锦照不敢抬头,颈间那些青红痕迹,理应避忌男子,只得老实盯着裴老爷那双沾着荷塘淤泥的墨黑布靴。
看来,他果真在辞官后就过着闲云野鹤,日日垂钓的神仙日子。锦照端茶:“公爹请用。”
裴老爷接过茶盏,“嗯"了一声,“起来吧,好生过日子,不该看的莫看。”说罢,他突然起身,惊得锦照急退两步。
裴老爷几步走到席夫人侧前方,抓起桌上那本《莲池大师自知录》,一边撕一边含怒斥责:
“早叫你别再碰这书!地位声名你俱全,还画格子求福?身在福中不知福!”
“如此心虚行径,只会引人疑心裴家一一一家主母整日算计功过,是裴家何人损了阴德?”
“况且,今日.你刻意将此书摆在此处,安的什么心思,你比我清楚!”他声音不高,语气也无甚起伏,似是顾着颜面,但急躁难掩,否则也不会当着小辈的面这般训斥主母。
席夫人颜面尽失,面如金纸,只垂着眼,手指死死攥紧绀青长衫,惶惶起身认错:“是妾身之过。”
锦照立在两人身后,大气不敢出。
她终于明白踏入裴家后那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感从何而来。这曾钟鸣鼎食的家族,如今凋零得竞与贾家相似。贾家是由表及里的溃烂;裴家则是花团锦簇的表象下,人心割裂,处处如牢笼。
裴老爷扬手,黑白纸屑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这场景熟悉又陌生,锦照脚趾扣地,恨不能原地消失。既可怜婆婆,又忌惮公爹,还忧心牵连自身,进退维谷。心绪纷乱之际,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牵住她,安抚地捏了两下。裴执雪道:“父亲,您去钓鱼罢,此处儿子来处理。"不等裴老爷表态,紧跟着一句,“注意天气变化。"随即执礼,“父亲慢走。”锦照也连忙跟上行礼。
裴老爷余怒未消地瞪了几眼席夫人,自鼻底哼了一声,背手踱步而去。裴执雪转向席夫人:“今日父亲确有不是,但母亲亦有责。今日是锦照入府首日,日后儿子再寻机与二老细说。”
席夫人面色涨红,眼中盈满忌惮,连连摇头:“母亲做的不对,但你知道母亲都是好意……”她仰头看裴执雪的眼神近乎祈求,“我只求偏居一隅,专心礼佛,你尽可当我不在。”
她又慌乱地向锦照解释:“儿媳莫误会……我是心疼两院路远,听闻你茹素一年,身子单薄,先养好身子要紧。日后晨昏定省那些虚礼,尽可免了。”锦照询问地看向裴执雪。
裴执雪道:“锦照初入府,须与母亲相熟。她此番下山,带了一位还俗的小师父,日后每月逢初一、十五,让锦照带小师父来为母亲讲经,可好?”席夫人抿唇应了。
裴执雪又转向裴择梧:“你与你嫂子速速改口,其余事日后再议。”裴择梧点头上前,牵起锦照的手道:“嫂子可吓着了?父亲寻常住在别枝湖的湖心岛上,等闲见不到他……”
马蹄声渐近,打断裴择梧的话。
屋中人循声望去。
一匹枣红大马载着它的主人,在尘土飞扬中急急刹住。马上人利落地旋身跃下,高束的马尾随动作轻盈摆动。一抹耀目的红影轻盈利落地迈过门槛。
这般张扬肆意的,只会是她的小叔子,裴逐瑞。瑞一一玉笛声也。
他的名字……追逐飘渺无形的玉笛声?
说来奇怪,裴执雪的名字也是如此,强握着雪,只会两手空空。他们兄弟两个名字与她的名字一样,隐有求而不得的意味。来人从光中踏入阴影,锦照得以看清他。
裴逐瑞仍在抽条,身形较裴执雪略矮几分,也更单薄,是独属于少年郎君的那种颀长身量。
正是这份未脱的少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