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两个蒲团，檀木供桌上一柱沉香燃至中段，散落的火星明灭。
裴璟每个月都会来相宁寺祈福。
今日寺外阴雨连绵，一阵风吹过，廊外悬挂的经幡随风飘动舒展。少年跪在蒲团上缓缓阖眼，神色虔诚真挚，连同呼吸也放得很轻。银色面具半滑在她高挺的鼻梁上，温嘉懿漫不经心地抬手扶正，依旧穿了一身青色圆领骑射服，她半个身子向后倚着廊柱，姿态并不显得十分恭敬，视线甚至称得上有些淡漠。
她没有看向供台上那尊不染尘埃的弥勒佛像，而是在看裴璟。作为新公历时代的人，温嘉懿不相信这些所谓的鬼神传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管是上元节放花灯、挂红绸的习俗还是求神拜佛，她对虚拟的祈愿总抱着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
但裴璟相信。
他跪在像前，她靠在后边，一高一低，这副场景让外人看来竞有些诡异的和谐。
过了许久，温嘉懿问：“许完了？”
裴璟睁开眼看她：“还没有。”
她随口道：“我看别人来佛寺都会拜释迦牟尼，你怎么会选弥勒佛？”温嘉懿对各式各类的佛像不太了解，但基本的知识还是懂一些的。比如弥勒佛代表未来佛，许多来寺庙中拜这尊佛像的人都是期盼希望和谁再续前缘，或是祈求拥有来生相会的可能。只不过裴璟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愁肠情绪。她正想着，思绪被他的话打断：“因为师父告诉我，她是一个无神论者，如果一定要选一尊佛来寄托信仰，她会选择弥勒佛。”温嘉懿面无表情道：“……你师父连这个都告诉你了？”早知道不出声了。
裴璟轻轻点头。
她甚至没能来得及思考无神论者这四个字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就听见裴璟继续轻声道：“其实求神拜佛的真假，是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鉴伪的。”
温嘉懿倏然一怔。
这话也是能当着佛祖面说的吗？
看来他的敬畏之心也不是很足。
“假如你许了一个愿，这个愿望最后没有被实现，那佛祖会告诉你…“他乖顺地向温嘉懿解释着，语气和缓温柔：“你心不诚。”“反过来，如果被实现了，佛祖就会告诉你，心诚则灵。”乍一听还真有点道理。
温嘉懿细品了下这话的风格：“这不会还是你师父告诉你的吧。”裴璟单手撑着蒲团，动作缓慢地起身，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见状将怀里的拐杖递给他：“人心的诚意是否足够确实难以分辨，但若诚意不够，还是很好判断的吧。”
他安静地接过拐杖，走过来站在她身侧与她并肩，示意自己愿闻其详。“我若许下一个愿，但心里想了很多别的事情，那我心一定不诚，如果最后愿望全都实现了，不就证明佛祖都是假的了吗？”温嘉懿出声时的语调稀松平常，反驳得理所当然，既然裴璟都不介意在佛寺说这些有的没的，那她自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裴璟哑然失笑，像是想到什么，片刻后又垂眸道：“或许吧。”“或许我心不诚，不然也不会让师父失望至此。”这句话落下，温嘉懿目光一凝，忽然沉默下来。裴璟无视她僵硬的脸色，轻声道：“她一定很恨我。”半响，温嘉懿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殿下，你师父怎么会对你失望呢？又怎么会恨你呢？”
“虽然你师父已经不在人世，但若在天有灵，知道你平安长大，半生顺遂，还成长得如此出色，如此优秀，想必也会欣慰的。”“不会。”
“什么不会？”
“她不会欣慰，更不会对我抱有希望。”
温嘉懿秀眉微拢："你尔…”
裴璟侧目看向她的眼眸透亮，澄澈得像盛着一汪清泉，仔细看去，却只装着一个她，他字句轻缓：“若她对我抱有希望，也只是没有看到全部的我。她看不到我卑劣、肮脏，扭曲的想法，看不到我阴暗沉郁的内心，看不到我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时刻。
所以才会慷慨接纳我。
时光在此刻回流逆转，在他卑微恳切的言语间、在他微垂的眼睫下，温嘉懿仿佛看到年幼的裴璟戴着银色面具，一步两个台阶走到观内，他抬眸望去，高处的弥勒佛像端坐其间。
日光斜斜掠过，在光洁的佛身流转，映得佛像愈发清雅高贵。他悄悄回头看向站在台阶下，倚着墙边模样懒散的女子。石墙挂满坠下来的花枝，鲜艳欲滴，花蕊含苞待放，却有露天之景，台阶上满铺桃花。
这条铺满桃花的路像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红毯，两人遥遥相对，视线在刹那间相撞，她微微偏头，将他抓了个现行。画面交融错乱，今时今日，忽有一道惊雷劈过冬日长安阴沉的天空，打破最后一份来之不易的平静，让温嘉懿有些恍惚。年幼的裴璟从寺庙出来后，女子问：“许了什么愿？”他脸色冷冰冰地走在她前面，将她一个人丢在后面，稚嫩的话音染着几分孩子气：“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你跟我还有秘密？"女子无奈道：“那你心诚吗？”逆着光，裴璟的脚步忽然滞住，他在几步之外回头，却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