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世难偿(三)
小比丘尼长得实在太像宇文士及,由不得不认。南阳告诉我,当年与宇文士及分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即便如此也不能阻碍她遁入空门的心思,她选择将一切掩埋在寂灭道场中。宇文士及托我带来足足三驾马车的异宝奇珍,作为与前妻重归于好的心意。可珍珠玛瑙对眼前人而言实在太过一文不名,他为福庆寺捐出一尊金雕玉刻的千手观音也没有用。
任谁弑君也好,害得她国破家亡的竞然是自己的夫家。面对正儿八经的杀父之仇,南阳只离婚出家而不求偿命,我窃以为这是她交给佛祖的投名状。只是不知她对自己的女儿怎样安排,难道当真要教她陪伴自己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么?
我望着小比丘尼僧帽下的头发,心中有些不确切的揣度。窗外雨潺潺。
来到苍岩山的第二天,万里晴空消散,叠嶂间飘起白朦朦的一片雾,在第三日化成淅沥的春雨。
禅院的饮食清淡却新鲜,兼有好茶招待。几日以来,我只当做是朝廷派来慰问前朝遗老的官员,半个字也不提及什么镜、如何圆。南阳公主五十多岁,举手投足之间仍然很绰约,她在我面前趺坐着,身上的袈裟也像华服。我们一老一少聊起过去的二十年,烹茶对弈,就像武陵渔人行船误入桃花源。
我与南阳说起如今百姓的生活,说起长安城中已有十几万外国移民,唐军的先锋由不同肤色的人群组成,胡商的驼铃遍响西市街巷。从前的南阳公主宅如今成了莱国公杜如晦的府邸,住着他在京城做官的儿郎。她听得恍惚。
光德坊、怀远坊、延康坊,乐游原、青龙寺、芙蓉园……熟悉的地名变得陌生,远不如苍岩山的钟乳石更亲切。
南阳不知道玄武门之战,不知道贞观盛世,自然也不知道大唐消灭了东突厥。
最让我意外的是,她对隋末的记忆也与世人不同。她问我是否当今也常有兴兵起义的佃农土匪,更或有不愿意服徭役的暴民造反,“唐王的天下坐得也不踏实,对罢?”“怎么会?每户男丁一年只需要服二十天徭役,倘若不愿意去,还可以交绢代役①。”
她摇摇头,叹道:“我不晓得这些,只教你们小心。这些人既然能够反隋,也便能反你们,也许是永不能知足的。”嗯?
什么意思?
“隋末四千万百姓,有三千万人每个月都要服徭役。男丁服役还不止,连女子也要去②,因此揭竿而起。难道娘子不知道么?"我试探地问道。眼前的老尼默念陀佛,抬手落招,“我是佛门中人,连徭役是什么都不大懂得。”
“那么百姓因服役而不得耕田,家家户户食不果腹,娘子听过这样的情况么?″
“阿弥陀佛。你们的君王便是这样治理国家的么?”“阿弥陀佛,杨娘子,这是大业年间十八路反王起兵的原因。“我有些忍不住了。莫非她做公主的时候便与世隔绝,半点儿人间事也不关心么?可南阳只是瞥我一眼,她一手捻弄佛珠,目光流连在棋枰黑白间,“施主,你与一位尼子争论政事,实在教佛祖也惘然。”这与佛祖没什么关系,佛祖普度众生,恐怕比你知道的还要多些。倏忽间,我的心中沤起一腔酸楚来,就像将光禄寺放坏了的腌醢都吞到肚子里。
“殿中监武德年间来找过娘子,是不是?"我心神怅惘,垂首俯瞰棋盘,“想必他是极讨厌的,娘子不愿意见他罢。”
南阳挑起手指吃走我的一颗棋,道:“见他做什么?彼时你们的皇帝已经要将宗室女许配给他,他就要从大隋的驸马都尉,变成大唐的驸马都尉了。“她淡淡地,不抬头,仿佛在说一件极不相干的事:“他们夫妇如今还好么?活到这个年纪,想必已经儿孙满堂了罢。”“寿光县主十年前过世,两个人没有多少相处的时候,殿中监由来是独个生活的。”
仿佛过了一世似的,这清瘦的妇人默默颔首,手中的白子久久不落,缓声诵念佛陀。
也不知她心;中是否有波澜,棋下了一半便更衣去了。待到带发修行的小尼姑端茶入室,我走到屏风前,欣赏檀木上落拓的草书。金衡委御,玉斗宵亡。胡贼凭陵,中原倾覆。虽非羊祜,跛足而使。形如槁木,心若死灰。③褚师傅的文学鉴赏课上曾讲解过这篇文章,作者是南梁的庾信。侯景之乱后,南梁国破,庾信羁旅他乡,写下《在北齐与宗室书》告慰前朝故老。屏风上的“胡贼"仿佛正在谛视着我,我将茶盏拿得更远些,免得污糟了墨宝,向那小比丘尼问道:
“小师傅,这字迹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小比丘尼法号普明,脆生生地答道:“是我。师傅教我读书识字,与我念起这几句,我心中很喜欢。”
“这几句哪里教小师傅喜欢?”
普明笑了笑,低头唱念陀佛,“施主既知因果,又何必问我?”我也被她逗得笑了。
“在下以为两位师傅在深山避世,又以师徒相称,自然不会再回望从前的往事,料不到杨娘子′竞什么都告诉宇文娘子。”我存心将她们二人的俗世称呼做了重音,又问道:“不知道杨娘子还说起过什么?长安?洛阳?她父亲和母亲?”
“长安与洛阳都是战乱的地方,没有什么值得回忆,远不如苍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