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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难偿(三)(3 / 3)

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天地间大谈特谈我的心上人。僧尼避世,我的秘密不会被传扬出去,进而影响生活。我终于得以不吝啬地夸奖她的行为、精神与人格,和我可望不可得的苦恼。此次一别,我再也不会见到这位老尼,我的心事只会留在苍岩山涧,说与佛陀知晓了。

南阳一直静默地坐在我的身旁,手指拨动佛珠。“如果当年的我也是这样的公主,不知会是什么情形呢?“金乌堕入崖林的那一刻,她自言自语着。

也许我的到来本身就是残忍的。

就像桃花源中的人不愿意见到武陵渔父,我是一块打碎她们幻梦的、不受欢迎的石头。

回程的那一日,南阳答应普明随我下山,看一看真正的人间万象。普明原有俗名,唤作宇文修多罗。这小女儿褪去僧袍僧帽,蓖起隋时最兴尚的反绾髻,鬓间有绮丽的钗环。

我不曾询问这一对佛门母女缘何留下装饰珠宝,如何这小娘子拢发时那样熟络,仿佛平日里很有些闺阁的修习。做母亲的将自己的佛珠交到她手上,在寺院门外为我们送行。

满天神佛无情道,母女两个依依别情,流下眼泪。金铬车前,我问道:“可想好了么?一去便不能回头了。”南阳道:“如何不能回头?下山也是一场修行,倘若人情困苦,便再回到母亲身旁来。”

对我而言这也是一场修行。离开长安,离开繁复的朝堂,我在一个人的梦境中生活了七个昼夜,发泄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梦中只有山中春雨,石里溪流。没有隋末烽火,没有政权更替,人与物都停留在二十年前,时间不再存在。

原本以为做母亲的舍不得,还有千千万万句嘱托,然而当她再次启齿前,我站在千仞石山下,是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话的。“薛郎中,许多事我只听说过,却不曾理会。”她手中的佛珠绞得极紧,教她的衰老的骨节也苍白起来。“从前我留在深宫里,什么也不晓得。连我父亲打了败仗,我也只关心他的身体,再不曾在乎旁的。”

老尼屏气凝神,仿佛是佛陀在凭借她的肉身说话,说得晦涩又艰难:“不知对天下人而言,我父亲是否当真是一位暴君?”“我不会回答一个女儿这样的问题,杨娘子。”她又问道:“那他是否当真伤害过百姓,伤害过士卒与臣工的性命?”“三次征伐高句丽,隋军死伤整整三十万人,上百万人流离失所,人相啖食。“我叹了口气,道:“娘子,已经过去了。在下没有打扰娘子、伤害娘子的想法。”

南阳呼气凝结,阖目敛神,眼看有些颤动了。修多罗向我投来埋怨的眼光,南阳却抚摸女儿的手,坚持问出自己最后三个问题。“我丈夫曾说过,有些人留在辽东,作为俘虏,过得很凄惨。你可知道是否当真有这样的事?”

“这些人可还活着…可回到中原故土了么?”“如果有机缘,请代我向他们赔个不是罢。”我望着她身上洁净的、虔诚的袈裟,和经历亡国剧痛后疲惫却依旧矜贵的模样,仿佛在心中又做了一场梦。

金铬车族旒拂荡,我将修多罗扶上金铬车,跃马引辔,回首望向苍岩山的峭壁与福庆寺的三百长阶。

环瓮似的山林被婆娑春风吹动着,巍峨高山拱起阆寂梵刹,孤零零的一座庙宇。崖柏潇潇,俄顷之间苍岩呼啸,也不知道嘈杂的究竞是造化天地,还是我心里的声音。

曾经的千金贵女,如今的深山僧尼孑然立在孤寂而磅礴的峭壁下,如同凝望故国一般地凝望着我。

扬鞭起行前,我向她拱手告辞:

“杨娘子,这并非′赔不是′能够了结的事。他们从前是隋的子民,如今是大唐的子民。大唐不会放弃自己的百姓,只要唐军旌旗犹在,凡有血仇,虽远必诛。请娘子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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