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不伐功(一)
“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是往后余生的几十年里,衡真频繁对我说的一句话。诸如“没有”“你很好”这样的话不能够安慰她,她也并不旨在让我安慰她。她真真切切地怀疑自己,不是为了求安慰,不是为了一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价值。她打心底里对自己不再自信,需要知道自己眼下所做的对或不对,好与不好。只要事情不会变得糟糕,她的行为不会导致什么恶劣的结果,怎么样都可以。李承乾带给她的隐痛一一最起码我这么认为。谈不上承认与否,她事实上认为自己不该帮他求药,不该给他缥缈又易碎的希望。如果李承乾一直站不起来,一直走不了路,是个堂而皇之理直气壮不可救药的瘸子,不曾体会过"正常人"的感受,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罢。
可那又怎么样?
人们总是太过苛待自己,又对未发生的事情有太梦幻的期待。退一万步说,如果她当时没有帮他,李承乾自有旁的办法。人们在当时当刻做的决定,就是他们可以做到的最有智慧的决策,没有更好的可能了。道理都懂,可人的局限性不可跨越。她默默地痛苦着,一直痛苦,多少年过去都是这样,只是不表达出来。
我很想告诉她“别人看不出,可我看得出。你难受我也难受,我不在乎别的,我只在乎我娘子”,可我怎么可能说出口?说了只能让局面变得更不好收拾。这能怪谁?谁才是罪魁祸首?
哥舒勒奔?魏王?圣人?
要是有一个可以怨恨的人就好了。
她把那个人大卸八块,我帮她抛尸,尸块丢进渭水河,保准过了一晚上谁也找不着。第二天天亮了,我们该干嘛干嘛。早上我们照常一块儿送孩子去弘文馆上学,接着她送我到礼部上班。散衙后,我们去西市逛街,买一箩筐的西域珠宝回家,晚上毫无心理包袱地进行一些夫妻亲密运动。
多好啊,多好啊。
长安城风景如旧,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有孩子,有珠宝,有亲密运动,运动得还很和谐,和谐到如果家令不叫醒我我第二日常朝就会迟到。可她常常恍惚,有时一家子人吃着吃着饭,她忽然开始恍惚。孩子们满嘴流油地说:“娘,这块羊你不吃的话能给我么?”“嗯?喔……好。”
她往往很快回过神来,捏捏他们的脸颊肉:“没出息,随谁呀?”而我会在这个时候饿死鬼一般地抢走孩子的食物并且丢进自己的嘴里,含糊地说两声“随我,随我",只等她掐起自己的指甲,毒辣地伸向我腰侧最怕痒的地方,恶狠狠地说:
“浑蛋,噎死你。”
很显然我们作为一个贵族高官家庭,是不需要抢夺什么肉吃的。这是我的游戏,将她的情绪拉回来、让我们的生活回归正常的游戏,常用常新,屡试不爽只记得,只记得眼前的事就好了。
他是你的家人,可你是我的家人。是你给了我一个家庭,没有你就没有家,我会一直孤独终老。
什么对与错,可能与不可能,都不会再重来。人一定要慢慢走出伤痛,如果你现在面对不了,那就再等等。
不要折磨自己,要放过自己。
走出李承乾的伤、走出李承乾的阴影,是我们一生的课题。人们的生活从贞观十六年开始地覆天翻。
圣人在得知太子的伤势后,第一时间飞奔去东宫。安福殿是太子的寝殿,御阶内外哭成一片泪海。舍人们都是三品以上官员的世子,没有经过千牛备身的磨炼就入了仕,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小儿郎们称得上抖似筛糠,一个个躲在廊柱后头用袖口抹眼泪,呜呜地忍住哭声。
他们问遗义:
“房洗马,殿下是不是不成了?”
遗义高声斥责他们胡说八道,斥责他们晦气、没有心骨,他不知道他们正是因为看见了他绝望的脸色才会崩溃。
这是活了二十年,顺风顺水二十年的遗义第一次感受到绝望。他在所有人赶到之前大哭一场,在所有人赶到之后擦干眼泪,以为没人觉察他的慌张与惶然。可他是个人,和寝殿里正在九死一生的太子一样,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太子的孺人们也吓坏了,但是她们的处境好一些,至少有哭泣的权力。即使不能当着圣人和太子的面掉眼泪,还可以躲在帷幔后头伤心。尚药局将安福殿围得水泄不通,医佐捧着清水入殿,捧着血水出来,还有一位咒禁师站在帷幔外,为太子驱邪。
不论情况多么危急也好,东宫就医的规矩与圣人是一样的,问诊时须得由两位近臣监督,便是此时此刻站在安福殿里的长孙太尉与高士廉。到了开方子的时候,门下省承担复核的职能。于慎言一手砚台,一手公章,将自己的背脊当做魏侍中的书案,陪他站在药库外随时等待画押。十二位主药将蒲黄、艾叶、龙骨、牡蛎研磨成"去秽恶”的粉末,将黄连、黄柏、黄芩煮成治疗疮疡的滚水,草木香灰与雾蒙蒙的水汽中,由左仆射房玄龄监督他们的一举一动。
殿中省下辖六局,包括尚药局,宇文士及就是他们的主管领导。这白须翁奔波往返于大内与东宫之间,只等待得到成药的那一刻,由他为太子试药。尚药累得通身大汗,抓着宇文士及道:“殿中监,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