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不要和突厥人玩,有什么困难都可以与我们说。”“真的么?"疏勒酋长咽了口唾沫,道:“突厥人批量进口我们的措刀,你们也需要么?”
“需要,需要,疏勒的刀天下闻名。你们卖给他们多少?给我罢。”“十万件。”
在我一个没撑住从凳子上摔下去之前,眼疾手快的思摩及时扶住了我。回过头时,我见到他盈眶的热泪:“台啊,咱们回家罢。”不成,不成,我一定得谈下来。圣人就要为朝廷换水了,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
我挣扎着爬起来,为对方斟了一杯酒:“考虑考虑。西域诸国是大唐的好朋友,我们愿意与你们长久地合作下去。”思摩快哭了,在我耳边说:“太窝囊了,我一个归降的突厥人都觉得咱们窝囊。″
是窝囊,可这也没办法啊?何况窝不窝囊得辩证地看、一体两面地看。突厥分为东西两个大部落,贞观四年李靖消灭的是东突厥,可西突厥仍在。安西大都护郭孝恪每年都要与西突厥发生大大小小十余次的军事碰撞,两相争夺对西域的控制权。
自从贞观十四年大唐吞并高昌以后,玉门关至安西都护府以东的领土划归大唐,而西面的国家虽然称臣纳贡,却称臣得很含糊,因为突厥人的残部就在不远处。④
我想这些小国也在观望,万一哪一天突厥再次雄起,像当年的始毕可汗围剿隋炀帝一样围剿大唐,他们也还有做墙头草的机会。做天|朝引上|国是有代价的。
在会面过程中,我们与各国交换了各自所需的关键技术,赋予部分商品免税政策,包括但不限于:⑤
委派养蚕人到于阗传授技巧,免征于阗玉石进口税;委派熟练黍麦及香枣耕种技术的佃农到焉者,批量购买焉耆萘果种子汆入大唐。龟兹人在大唐战马的竞标会中落败了,大唐又给他们一次机会,每年购买两千匹良驹;疏勒的弯刀做得好,吐火罗的肉苁蓉有补中益气的效果,对五劳七伤也有裨益,我一口气与他们签了十年的单子。热啊,真热啊。西域的温度变幻得很奇怪,早穿皮袄午穿纱,阴凉的地方凉快极了,但凡站在太阳下头就晒得人眼前黟黑。于阗国王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用刚学的新鲜出炉的中原话回敬我:“容台阿达西,火一样的热情我们也有的呢,你们欢迎我们,我们就像箭一样地射过去了呢。”
我每天吡牙吡得颧骨疼,我的脸都笑僵了:“不要射过来,不要射过来,你们在你们的地方好好呆着,我们就像鹰一样豹子一样的高兴呢。”只要你们不趁人之危,攻击我们脆弱的未来天子,能用钱摆平的事都是小事。
如果我们示好到这种地步,你们仍然不将我们视为伙伴,仍然有侵略的心思,那就怪不得人了。
西域国王活泼开朗多才多艺,白天载歌,夜里载舞,劝酒劝得我差点把思摩认成亲娘。启程回都护府之前,我与思摩在焉者的草原上哇哇大吐,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
趁着酒劲儿,思摩哭了。这草原汉子气不过这场委屈,跑到牙帐几百丈远的地方大声喊、大声叫,发泄一个多月以来的委屈。他喊够了,发泄够了,抹着眼泪哭泣道:"咱们打他们罢,就他们这样,谁还打不过他们啊?”
“先礼后兵,那么多国家,哪能一个个都打过去。"我的脸发烫,眼前也迷蒙了,摆摆手道:“打他们……你也打不过,还得别的将军去打,你就是个吉祥物。”
焉者的天空星辰璀璨,黑蒙蒙的墨色中横亘着遥迢迢一道银河。我们躺在地上,四野是广袤的幽静草原,苍穹之下万籁阕寂,只有晚风吹过荆棘的簌簌声“我才是最没用的…帮人买个药,结果闹成这样,还要人家为我求情。“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愈来愈重,愈来愈沉,我没有肉身与骨骼,就要融化在西方世界滚烫的莎草与土壤间了。
思摩用自己的手臂碰碰我的,正在确认我死了没有。他的中原话变得更好了,看起来鸿胪寺逼他们学习是有效果的。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说,一路走来心心里有事,连戈壁苍茫、峡谷幽深的景色也没有心思欣赏多么难得的一场酒醉,教最胆怯、最窝囊废的人也胆敢说出自己的心心事。“现在就咱们两个人,容台。许多事我不明白,你得告诉我,不要骗我。”“有太子这样的君王,对大唐而言真的好么?”“如果圣人不在了,列国会像忠诚于他这样,忠诚于太子么?大唐……还能做多久的宗主国?”
思摩的语调很低沉,像所有突厥男人一样低沉,像龟兹的答腊鼓,鸣隆隆的。他越说声音越小,也许连自己也不肯定自己,我感受到他凝望着我的、渴求答案的炙热眼光。
腹内倒海翻江,我蹭地弹跳起来,思摩吓得脸都白了,一双虎臂唠唠箍着我的腰:“怎么着,我说什么了,你要弹劾我?!”“不是,你放开我,要吐,啰!!!”
思摩松手的刹那我倒在地上,吐了一晚上终于吐无可吐,黑夜的绿草间,是我同样碧绿的胆汁。
幸好我及时将他推开,不然简直成了一场外交事故一一我不仅被对方外交官几缸酒放倒,还要让我的同僚见到我的动摇,和我对自己国家前程的怀疑的眼光。